猫与狗

近些年我在多数的场合谈起猫，却少有言说狗的时候了。归咎其原因，无非是两年前的那些短暂的养猫时光，然而最初的对于猫的恐惧，其实自小便是随形的。

在我几乎不曾记事的日子里，我家尚未拆迁，门前还有流过的一条东西走向的河。后来在村子里的人家渐渐都离去的时候，这条河水日益浑浊，水草疯了似的蔓延，如同一具死尸长满了蛆虫。我对河的最后一幕大约的印象只剩了惨然的青色。只是此前的时光，沿着这条未知来历的河水，一排粉墙黛瓦的农家房子经年累月地伫立着，仿佛亘古如此。

飞檐翘角处，我家与邻居周家的房子隔着一道大约二十厘米的间隙。墙与墙之间，雨季来临前常能听见狂风的怒吼。而在无趣时我也会把脑袋往里头伸进，但绝不敢将身子一并挤进去的。这道隔开两家的缝隙中埋藏着许多零散的砖石、瓦片以及一些碎玻璃渣子，大约是修筑房子时的遗留，早已以分不清归属谁家。往后的日子里，奶奶养过的那只流浪猫便是踩着这些碎石来到了我家的天井。大约是一只黑白色的花猫，同我多年以后养在大学宿舍的那只很是相似。时光间隔中掩藏的缘分莫过如此，只是彼时我仍然畏惧着猫的。

我被告知过一些有关猫的传闻，也观看过几部“猫妖”之类的电影。一种号称长着“九条命”的动物，黑夜里双目散发着幽碧的颜色，任其可爱与乖巧都不再能够带来温暖和良善了。

起初，听得奶奶说起这只猫的事情，常常出没于家的四周，尤其喜好沿着东侧的墙下游荡。奶奶总是善心的，要将些许剩饭剩菜盛在一只破旧的碎碗里，放置于这猫经常来去的地方。而猫总是警惕，有一回我偷摸瞧着它的进食，在它发觉的刹那便弃碗而去，朝着角落的地方，躲藏时又甩过一张无情冷漠的灰白色脸庞。在它的临走时那份凶恶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对生命的漠视，以及我的恐惧的影子。

此后日子经久，奶奶依然不改变时常喂养这只猫的习惯，而我也终于不敢躲在暗处偷窥它的进食。但这猫仍是小心翼翼，从不接近生人，唯独与奶奶亲昵。

我并不记得与这只猫的太多接触。印象中留存着一只被猫咬死的小鸡仔的事故，却分辨不清是否就是它。

母亲曾在闲暇时养过一些鸡仔，就在堂屋前的院子里，大约有个十来只的模样。那时村上来了一个卖鸡仔的小贩，骑一辆三轮车，装着许多黄嫩嫩毛茸茸的小鸡，颠簸在村间小路四处吆喝。母亲一时心血来潮，决意养上几只，便出门叫住这小贩，买了一些。

鸡小的时候圈养在堂屋，用一条破旧的竹席围起；长大些便散养在庭院，鸡窝是我姑父用一些废弃木板搭起的。

乡下多有野猫，饥饿时听闻鸡鸣，终于就忍不住下了毒手。母亲发现地上那几根带着血迹的鸡毛时，剩余的一部分鸡的残躯已经躺在几十米远处的弄堂里了。我不记得母亲为此伤心与否，但我对于猫的恐惧和憎恶正在与日俱增。

此后不多久便是奶奶饲养的那只黑白色花猫的出现，大约也是命运的安排。

在不曾获得准确的事实依据以前，我不能无端地责怪这只花猫的“罪行”，甚至“罪行”二字也不该强加的。我与这只猫同处于一家的日子里，彼此接触并不很多。怨憎在孩童的内心并无立足之地，而自从这猫离去，并且再也不见出现的时候，那些母亲养过的土鸡也几乎已经被我吃去了大半，如此又何谈“罪行”之说呢？

只是对于猫的恐惧，并不会因为我的遗忘而遗忘。在夏日里当我铺了凉席睡在堂屋的瓷砖地上，我总会担忧着出现一只恶毒的猫从角落里会扑来，将我的脖子咬断，这就好像一些电影里的表演那般场景。我至今记得那只被奶奶饲养的流浪猫有着怎样的凶狠和狡诈的双目，或许它正是凭借这双厉目恐吓了那群无辜的鸡仔们。而在我决意养狗的最初，大约与克制猫的恐惧有着必然的联系。

外婆家养的那只黄毛土狗生下了一窝的仔，我去她那儿的时候正巧赶上小狗们学会走路和嬉戏打闹。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一只黄色的狗竟然能生下一窝的黑色，我也不懂狗的生殖是怎样的一个过程。这些疑惑未必被保留了下去。但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我躲在堂屋的窗户前看见两条狗在庭院里交媾的一幕，彼时的疑问顺理成章地被解决了，而这一切对于我，甚至丝毫没有察觉到当年留下的疑惑。

我从外婆家抱走了一只小狗，棕黄色的，通体的毛茸茸。对于我抱回家一只狗的这个事实，母亲为此发了一通牢骚，期间她曾勒令我将这只小狗扔在路边，任它自生自灭。我拒绝了她的“建议”，并且加深了养活这只狗的渴望。

然而，事实并不如愿。我将小狗带回家的第一天，因为早晨喂食它牛奶和香肠这件事，让爷爷很是不满。如今我已明白，在老一辈人的心中，这自然是在糟蹋食物。而第二天，或许因为喂食了太多香肠的缘故，小狗呕吐了，脏污遍地都是，我不得不为此清理。

等到第三天的上午，阳光正好，我与它一同在庭院里坐着，无意中发现它的眉间爬过几只小虫，便要抱它去河边清洗。不料小狗头一回接触河水，大概紧张罢，一蹬腿挣脱了出去，几个扑棱就游向了河中心。

我对此并不如何在意，满以为狗这种生物天生便会游泳，因此心安理得地返回了家去。等我再次走到河边时，只见地上躺着一只黑色的狗，四周围了几个人，他们絮絮叨叨，也不忘了指指点点。这只被我养了两天半的狗就以这样平凡的方式落幕了，它死的时候浑身湿漉，肚子圆挺，还未留下一个名字。年幼的我按照围观的大人们的指点，一手拎起它的后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河水从它的嘴里倒悬而下，仿佛一条毒蛇似的歪歪扭扭地烙在了水泥路面上。

养狗一事告了段落。回到家里，依旧吃吃喝喝，并不为此感到悲哀。自责偶尔是生起的，却也不够浓烈，不至于哭泣落泪。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带回家过两只小狼狗，似乎是他的朋友从上海送来的。这两只狗的到来，中间隔着数年时间，如今已不能记得清楚。依稀可辨都是黑黄交杂的大狗，尖尖的一对耳朵，凶厉的嘶吼，相处久了便能一声令下端坐或者站立，威风凛凛的，却十分乖巧，并不咬人。

据说它们是纯种的狼狗，后来却也都是死了。分不清死因，甚至不曾明了。但大约的确有一只是在死后被邻居家拿去煮了肉，午饭亦或者晚饭的当口，他们端来一碗酱油色浓郁的东西。我不记得自己吃了与否。

村里养狗的人家多，却不见哪家养猫的。同排沿着河流的一户人家，他们那位当兵退伍回来的儿子便养着两只狗，通体黄褐色的长毛，有半个人那么高，养在自家院子里，据说是军犬。有一回见他牵着两只狗在村里散步，甚是觉得威武。那时村子因为拆迁的缘故，搬走了大半的人家，村后头的房子已经被拆去。那位退伍的叔叔就在村后头没有人家的地方训练这两只军犬，我没能去亲眼一观，只是听村里的一些长辈们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