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金刚山，已是白雪覆顶。
青云宫尚医局内，炭火哔剥，映得满室昏黄。从嘉与子悠屏退众人，独留若纯一人。
秦潼罹难已近两月。子悠将他遗物一一陈于案上，指节反复摩挲着那对翡翠大雁的纹路，碧色映着苍白的指尖。
"若纯......"从嘉轻唤，话音未落便瞥见若纯目光落在案头的檀木箱上——那里头金锭银锞堆得满当，晃得人眼疼。
"还是你来说罢。"从嘉望向子悠。
那人背身立在窗前，手中大雁几乎要嵌进掌纹。半晌，听得他喉间滚过一声叹：“秦潼临行前......将这些交托于我。"青瓷般的嗓音裂开细纹，"他说，若能回来......"
话尾忽地断了。轩窗外，一蓬雪正从松枝跌落。
"若能回来，这些便是聘礼。"子悠终是续上，"若不能......"漆色眸子里映着案上寒光，"便留给你日后度日。"
翡翠大雁被轻轻搁在银箱上，翅羽雕工精细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人间下聘......原该是活雁托了媒人送至你双亲处的。"他指尖在雁翎上停留一瞬，"可他只能给你这个。"
若纯垂首，案上金银的光刺进眼底，化作睫梢一点水色。
从嘉默然添了两张银票，硃砂印章红得刺目：“虽不算丰厚......总是我们一点心意。”
从嘉从座椅上站起身，走到若纯面前：“不管日后你是出宫去，还是留在我这儿做医官，都可以。你留下，我们能照顾你，那是最好。可你若决定要出去，有钱两傍身，也有着落。毕竟，那是秦潼的情意，他是个一心一意的人，你知道。”
“他为什么临走都不说实话？”若纯开口问了一句：“他该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这句话，让从嘉与子悠如鲠在喉。
青云宫偏殿，几名侍卫匆匆赶来，两名女医官正守着襁褓中的婴儿，忙碌着。
那侍卫朝两名医官行了礼：“今日，大人吩咐，将孩子送走，还劳烦二位，把孩子交予我们。”
两名医官一听，面色大骇，一名医官抱起孩子道：“哪位大人？我们大人没吩咐过这事。”
一名年长女医官横步挡在前方，衣袖簌簌作响："尚医局未得大人钧命，恕难从命。"她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廊下宫人见双方僵持，提着裙裾疾奔向尚医局。
暖阁内，从嘉正与若纯促膝低语，子悠端坐一旁，玉白的指节搭在青瓷盏上，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忽见宫人踉跄闯入，附耳急禀几句，从嘉骤然变色，顾不得礼仪便随人疾奔而去。
"咔"的一声，子悠掌下黄花梨木扶手裂开细纹。他凝视着瑟缩的若纯，声音沉若寒潭："秦潼与我生死之交。"指尖抚过案上翡翠大雁的翎羽，"他的未亡人，我自当相护。"
若纯见他逼近，鞋尖不自觉后撤半步。子悠却忽然摊开手掌，那对碧玉雕琢的雁鸟在烛火下泛着柔光："收好。"他语气罕见地温和，"那傻小子临行前，抱着这对雁在灯下摩挲陪我聊了许久。
当冰凉的翡翠落入掌心，若纯听见子悠几不可闻的叹息："虽无三书六礼，在他心里，你早是他结发妻。"
“没有我们大人的吩咐，谁都别想带走孩子。”
偏殿处，女医官与侍卫的对峙刺破凝滞的空气。
从嘉赶到时，正见侍卫与医女们僵持不下，那襁褓中的婴儿被医官紧紧护在怀中——。
再过些日子，那婴儿便将满月，此刻正在襁褓中呼呼大睡，全然不知自己境遇。
“大人。”那几名侍卫见了从嘉忙躬身行了礼。
从嘉从医官手中接过那裹在素白襁褓中的婴儿，指尖触及处，只觉轻如落雪。她略一沉吟，对侍卫道：“随我来。”
一行人踏着青石小径往尚医局去，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尚医局内，炭火正旺，子悠负手立于窗前，若纯则怔怔望着掌中那对玉雁，指尖在雁翎纹路上来回描摹，久久无言。
从嘉径直走到子悠面前，将怀中襁褓往他怀中一送。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决绝，“今日当着众人的面...... 这孩子交由你处置。你执意如此，随你。”
素白锦缎间，婴孩的小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在烛火映照下，竟显出几分生气。
那子悠素来不喜欢孩子，更没有抱过那么小的婴儿，便忙使了眼色，那两名侍卫几步上前，用笨拙的姿态接了那襁褓抱在手中。
“带走……。”
子悠迈开步离了尚医局，径自往含经堂去。
那几名侍卫听了，只得携了那孩子赶忙出了青云宫去，昆仑山脉的土地神已奉命早早的候在青云宫外。
“大人说了，将这孩子送还，要不然，你看着办便是。”那侍卫吩咐那土地道。
那婴孩在襁褓中哭嚎了一日一夜，声嘶力竭。那土地抱着哄劝，手臂酸麻，终究还是踏着晨露来到山神府邸门前。
那土地受托敲响了山神府邸的大门，朱漆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管事探出半张脸。待那土地说明来意，里头顿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不在府邸——。"管事回来时嘴角下垂，"且我们大人尚未婚娶，哪来的孩子？那白画早不知去向。既是她跑去青云宫生下的，就让她自己留下。哪儿送来的，还送回哪儿去。我们大人公务繁忙，不同你一般见识，你也别滋生事端，不然休怪我们大人不客气。"他瞥了眼土地怀中哭得小脸发紫的婴孩，嗤笑道：“请回吧，我们大人的事，不劳你操心。”
那山神府邸的大门"砰"地被重重合上，震落檐角几滴残雪。
土地怀中婴孩因饥饿哭得抽搐，声音已然嘶哑。年迈的他终是叹了口气，脱了披风裹紧了那襁褓："走罢，咱们回宫去。"
那土地星夜兼程携着饿的奄奄一息的女婴，第二日暮色四合时，方又回到了青云宫，将襁褓放到了青云宫门前。那石阶上的积雪还未扫净，一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某种无言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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