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认真交待一下故事的背景了。此时，正值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一部热播剧《海马歌舞厅》在大街小巷里沸腾，大大小小的歌舞厅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发展开来。广州流行音乐的崛起，中国MTV大赛的热度，对卡拉OK这一新型娱乐方式的追捧，成就了那时歌舞厅的主色调。拿起麦克风，像港台明星一样在台上唱首歌，这个新鲜的爱好就像病毒一样，一下子感染了中国几亿人。
相对于迷上卡拉OK的人群数量来说，能在家中购置一套卡拉OK设备的家庭凤毛麟角。于是，在还没有什么量贩KTV包间出现的当时，歌舞厅就成了卡拉OK迷为之疯狂的场所。每个想要唱歌的人，花钱点一首歌，到了自己的歌伴奏响起，就兴冲冲地冲到舞台上，拿起麦克风尽情释放。台下的人，或者跟着唱唱，或者三三两两地走进舞池跳跳两步，三步，四步这类交谊舞。当然，还有一些买醉的客人，一直坐在那里喝酒，等凌晨已过，人已零星要散场的时候，再去台上瞎喊一通，直到把客人吼光，才拖着轻轻重重的步子走进漆黑的夜幕中。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在酒水柜台前，根据客人的酒水单，准备托盘递给侍应生，并记帐。而方勤的工作，是在音响间里，根据客人的点歌单，播放歌曲。同宿舍的其它几个女孩子，则像普通客人一样，混在客人当中，看准那些想唱又有些内向不好意思点歌的人，鼓励他们点歌并陪唱。或者盯上些花钱大手大脚的，和他们跳跳舞，聊聊天，引导他们多买些酒水。
这是我在这里工作的第五天，时间已接近午夜，满场只剩下两桌客人，还意犹未尽。依旧浓妆艳抹的米乔，扭着蛇一样的腰来到酒水台前，递过一张单子，不无成就感地对我说道：“一杯XO。”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XO是这里最贵的酒，没人点过，还没开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它的封装，都不敢轻易下手。
“我都不知道怎么开。要不等我去问问宁姐？”
“唉呀，拿来。瞧你那小心样。”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米乔甚是不屑。她从我手中拿过XO一边娴熟地打开，一边说：“哎，你知道我这一个月，能提成多少钱吗？比你一个月工资多多了。有些话啊，我不和方勤说，她跟个假小子似的，说了也没用。你不一样啊。你化化妆，保证跟港台明星似的，干嘛非做这辛苦活儿。这一站，就是一晚上吧。”
“累了也能坐会儿。”接过她打开的酒，我随口应着。米乔的表情从不屑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愠道：“怎么就不开窍呢你！”
我小心地把XO倒好一杯，放到拖盘里，推给米乔。她刚要端起，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放下。把头凑过来，悄声问我：“你要不要尝尝？”
“我？”我的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
“怕什么，这酒880一瓶，比你一个月工资都高。你不好奇它什么味儿？抿一口又看不出来。”我依然摇头。她自然地抿了一小口，还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甩给我一句，“你呀，吃苦的命！”
看着米乔水蛇腰的背影，我深吸一口气，在帐簿上记下：XO一杯，88。随口自语，“真是有钱人。”
正感慨着，小何向我走了过来。在同宿舍新认识的四个女孩子里，小何是我唯一能看得上，并愿意结交的。她气质清冷，唱歌动听。从不陪客人跳舞聊天，只是陪唱。我也很少收到她递来的酒水单。
倚在我面前的柜台上，她微笑着问我：“米乔刚才又跟你这唠叨啥呢？”
“没聊啥。你忙完了？”
“都这个点儿了，嗓子都要哑了。刚才那个五音不全的客人，调儿拐到姥姥家去了，害得我高8度都拉不回来。”小何一脸无奈地抱怨起来。
我递给她一杯水，笑道：“你天天跟我抱怨客人唱得不好。要我说，是你唱得太好。”
“我就是喜欢唱歌。在这里干不长，攒够钱就走了。”
“去哪里？”
“当然是广州。你知道酒吧驻唱吗？可以自己唱自己喜欢的歌。那多好，让我唱一晚上也不累。”小何脸上的表情变成无比向往，“说不定，还能被人发现，当歌星呢。”
一个在身边天天见面的人，突然变成万众瞩目的歌星？这让我有些不可思议：“还能这样？”
“为什么不？现在这时代多好。小时候我爱唱歌，总被奶奶笑话，一脸看不上地说什么一个当戏子的料。我还就要用唱歌养活自己，出人头地。”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了凌晨两点，到了我们收工的时候。这一天，收工后的我们虽然照旧一身疲惫，却格外开心。仅仅是因为，从这一天起，每天晚上，老板都发我们每人一桶方便面，当夜宵，算是管了一顿工作餐吧。对于天天睡前吃饼干充饥的我们来说，这一点小小的福利，已足够让我们兴奋起来。更何况，当时这种桶装方便面才刚刚兴起，能在火车上吃上这样一桶的人，不知道要迎来多少羡慕嫉妒恨呢。
但我的兴奋却不止于此。
我拿起自己那一桶，放到了自己的箱子里。家家奇怪地问：“你不饿还是不爱吃？不如给我？”
“胖死你得了。”米乔笑道。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我妹妹爱吃这个方便面。还挺贵的。我今天不饿，就留着回头拿给她吧。”方勤一听，忙说：“咱两吃一桶好了。”我还不及推辞，米乔就夸张地尖叫起来：“哎哟，你们别整得跟解放前食物溃乏似的。”她扫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就说嘛，干嘛要挣钱挣得这么辛苦。这样吧，不如我们6个人，把五包面煮一起，再平均一人一碗好了。另外啊，我可怕胖，吃不了多少，可以匀给家家吃些。同意的，举个手。”看到大家都一脸开心地把手举了起来，我突然有些小感动。不得不承认，我不喜欢米乔在男人面前的妩媚，不喜欢听小何遥遥无期的梦想，不喜欢家家总任意蹭我的零食，也不喜欢橙子名为求助，实则指使他人的习惯。但是，在方便面腾起的滚滚热气中，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对于我，或者是对于刚刚离开家来到异乡的我们，大家都需要这份热气来抵挡乡愁，也需要这样的一锅面，带给我们一种集体的融入感。不论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有多少的千差万别，在这个小房间里，我们不过都是艰难求生的蝼蚁罢了。能有机会，彼此温暖，何其有幸，何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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