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村子的气息
都市有都市的气息,乡村有乡村的气息,每个村子都有不同的气息,当然,南坡也有南坡的气息。
“哞,哞”,福贵刚刚迈过门槛,就听到自己家黄大壮的喊声,黄大壮不是人,是头牛,可是它与福贵的感情比父与子都亲。
福贵拿起墙窟窿里一个带叉的木棍插住门褡,转身就走,在山里,寻常人家的大门从来没上过锁。
穿过祠堂,走过高低不平的堎头,老远就闻到了秸秆混杂着草叶、牛粪发酵后的味道,浓浓的,一股股青草的气息。
虽然远在几百米之外,当中还有几座房子遮挡,他家的牤牛黄大壮已经嗅到主人的气息,硕大的脑袋对着福贵走来的方向,拖着长长的高音叫着。
它的叫声唤醒了酣睡的太阳,羞红着脸,扭扭捏捏从大山之后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散发着温馨的气息。
东头的风起了个早,无聊的在小学校附近闲逛着,被小琴妈烙玉米面饼子的香气吸引过来,它贪婪闻着,垂涎欲滴。
西头的赵和尚是个光棍,一个人生活,平时早饭总是懒得仔细打理,可是今天必须得吃饱,因为上午就要去山上背荆条,那活儿可不轻巧。
他熬了满满一锅小米粥,黄灿灿的,又从房梁上取下吊着的篮子,拿出两个白面馒头,掰开泡在碗里,本来还想再炒个萝卜啥的,忽然隔壁李寡妇炒鸡蛋的香气漫溢而来,赵和尚狠狠闻了几下,好像已经吃进了嘴里,端起大碗,呼呼噜噜吃了起来。
从城市而来的人,乍一下是接受不了乡村里的气息的。
猪圈牛棚鸡舍的味道,做柿子醋的酸味,烧锅做饭的烟熏火燎之味,气味的差异划分了生活环境的差异,适应性弱的会捂住鼻子,后悔来错了地方,适应性强的会感慨的说,这种味道才是农村独有的啊,这样的地方才能唤醒乡愁。
我们家的前院西侧有一个猪圈,养了一大一小两头猪。说它大,不过是与小的相比,如果与邻居家的那头黑小三放到一起,估计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父亲知道我顽皮,叮嘱我好几次,千万不要去逗黑小三。据说,那是邻居小随从他岳父家抱的猪娃,长着一身硬硬的、犹如刺猬般的黑毛,人送外号叫黑小三。
小随的岳父住在北山里最偏僻的软枣洼村。去年家里的母猪发情时,一只身强力壮的野猪越过一米多高的石墙,跳进了圈里,黑小三就是它们爱情的结晶,有着纯正的太行野猪的血统。
其实,即使父亲不说,我也不敢去它的跟前挑衅,因为每次上学路过黑小三的猪圈时,那个家伙总是将两只前蹄放在围墙上,一边做着引体向上,一边不怀好意的盯着我。我知道,小随垒得那个低矮猪圈,对黑小三这种翻墙越户的高手来说,不过是小小的毛毛雨。我曾好几次看见它越过围墙,半夜在村子里面游荡,如今的它引而不发,不过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罢了。
父亲有文化,能读会写,喜欢开家庭会议,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给我们讲话,从历史到学习,从农耕到发展经济。我记得他曾经说:农村养猪,积肥的价值比高于肉,俗话说得好,羊粪当年富,猪粪年年强,粪沤好,庄稼饱,年年收成肯定好。
为了沤好粪,父亲在猪圈上没少费心思,别人家的圈打的是土胚,我们家用的是石头,一是不怕猪嘴拱,二是肥积的多了撑垮不了圈,等到拉粪的时候,掀开几块石头,清粪就容易得多。
猪这种家畜,特别懒,偌大的圈里,除了吃,它们是走到哪、拉到哪、睡到哪,父亲经常用秸秆,黄土给他们垫圈,脏一层,挖一层,垫一层,肥沤得快,积得也多,门口一直散发着草叶腐烂发酵的味道,虽然,有些刺鼻,却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而且还隐隐夹杂着炊烟的味道。
每年秋季,收完玉米之后,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都是人们拉着平车、赶着牛车施肥的身影,有圆圆的,好像玻璃球样的羊粪;有大块的牛粪,散发着腥气的鸡粪,当然还有沤得变了颜色,却是庄稼人最喜欢的猪粪了。
出粪,是最能彰显我们家人多力量大优点的时候了。
父亲掀开猪圈临街的一角,拉粪用的小平车前后都装上了挡板,用绳子一束,也不怕它掉下来。
父亲跳到圈里,把两头猪赶到旁边,猪哼哼唧唧就是不想挪窝,我拿了几块白菜帮“唠唠唠”喊着,把它们引了过来。
父亲开始用鐝头刨,刨一层,就用铁锹往小平车上装一层,越挖越深,越深肥料沤得越好,颜色也由浅变深,气味也越来越浓,深埋在地下的秸秆与草叶被猪的屎尿腐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父亲装好了一车粪,用铁锹把两边拍实,唯恐掉下来,他高兴的说:“好粪入了土,一亩顶两亩啊!”然后,又无限憧憬的说:“好好干,明年让你们天天吃大白馍!”
哥哥和父亲轮换着刨粪装车,大姐架辕拉车,二姐和我在小平车的两头拴上两根绳子,在前面帮忙拉,小妹跟在车子后面,遇到上坡时,在后面用力的推。外公和妈妈在地里等着卸车,每隔一段卸一堆,卸完车后,再把粪均匀的洒开。
南山下,田野中,人们在忙碌着,贫瘠的土地有了农家肥的润泽而变得肥沃,清苦的生活有了勤劳的付出而得到改善,南坡人虽然不能称得上是肩挑日月,手转乾坤,但是他们的坚韧乐观 、淳朴善良却永远感动着这一方的大地。
而只有到了此时,村子的气息才最浓,味道才最正。
(十)害怕长大
有一天雨后,我走在老村的小径,发现影子长长的,脚印像落叶,一个个镶嵌在身后,忽然,莫名的感觉到了害怕,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长大了!
爸爸正在拾掇一棵不大不小的树,树从根部砍断,还被放在一盆火上熏烤。
我躲在门后偷偷啜泣,为自己突然长大而难过。
父亲拿起那棵树,像枪一样端起来,放在眼前瞄一瞄,然后顶到地上拗了拗,树皮被煎熬的青气弥漫在院子,它不痛,没有呻吟,身子却挺直俊拔了。
人终究要长大的,父亲说,就像这棵树,虽不能参天,但也做了只镢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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