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竹马朋友

01

一位闺中密友近来迷上了古诗词，时常发消息寻我吟诗作对。昨晚临睡前，她发来一个狡黠的小表情，不等我回应，紧接着问:“阿欢，你能完整背下来那首关于青梅竹马的诗吗？”

思索良久，也只记得最广为人知的四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诗我倒是不会背，青梅竹马还确实有那么一位。走过的年岁长了，记忆冗杂，有些人不常被想起，可只要提起任何相关的东西，带有他的那串记忆便像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被单独放置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02

那些年，门前的河还未断过水，河水清澈，小鱼小虾各自欢愉，相安无事。外婆门前未修新桥，四十二块木板横亘在两根粗壮的木头上，连接河两岸居民。我常常喜欢在桥上蹦蹦跳跳，听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不消一会儿，胡家小哥哥便会从对岸飞奔而来，牵过我不停挥舞的小手，一起蹦跳。他喜欢牵着我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尽管我还小，路也走得踉踉跄跄，但是他颇有耐心。

村里的大人打趣他:“以后让阿欢给你当媳妇儿咋样？”彼时年幼，我尚不知媳妇儿是什么，只是每每听到这话，小哥哥便窘得满脸通红，也不反驳，不气恼，只一个劲儿挠头。

那年，六岁的他和两岁的我，踏过村子里最古老的木板桥，趟过桥下最清澈的河水，没有想过长大是什么，也没有见过村子外面的世界。

03

三岁开始背窗前明月光，每学完一首诗，便十分期待妈妈带我去外婆家，这样我就能见到胡家小哥哥，献宝似地背给他听。我知道他爱听我背诗，就像妈妈知道我爱吃虾条那样笃定，尽管我有些音读的不对，常将月读作沃，他也听得极认真。

我喜欢坐他们家最小的那个板凳，紧挨着他，看他嘴巴张合，将课本上新学的内容一字一句念给我听，乖巧地坐着不出声，看他写完整整一页我不认识的方块字。偶尔，他会教我写字，一，二，三，日，月，每学会一个，他便奖励一颗糖，夸我聪明。

那年，他七岁，小学一年级，我三岁，未上学，他好为人师，我爱听夸奖。

少年不识愁滋味，听蝉鸣，看落雪，日历年年翻新，蓦然回首，素年锦时，一去不回。

04

上学之后，仿佛瞬间长大许多，再去外婆家，很少听到踢踢踏踏的踩木板声音。也许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逐渐意识到男女有别，也许觉得上了学，就该变得内敛些，胡家小哥哥依然喜欢听我背诗，却不再牵我的手，我也从紧靠着他的位置，悄悄挪出半分，留下合适的距离。

成长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如同野草，如同拔节的竹子，如同哥哥脸上青涩的胡茬。我们在旧时光中各自悄无声息地，明媚地成长着，互不打扰，交集越来越少。

什么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小哥哥已经长成了干净温暖的少年？

好像是五年级，某个放学归来的下午，夕阳柔和地笼罩着小桥流水，我经过他家门前，看见他低头摆弄一堆机器零件，认真专注的样子很温柔，鼻头有细密的汗珠，屋前桃花开得影影绰绰。

某个瞬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在心底蠢蠢欲动，从此想起往日时光，便有大片的阳光铺洒开来，以及阳光中那个，穿着白衬衣浅笑的少年。

05

如果成长意味着和一些人渐行渐远，那么，我便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这一真理。

几千个日夜呼啸而过，时常行色匆匆，行李都来不及收拾，更不必说牢记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好像，失去联系是那么自然而然发生的、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年春季，碰巧赶上学校调整休假，兴高采烈地回家，又碰巧赶上一桩喜事，随口打听，是胡家大哥哥娶妻。

不可名状的情绪再次从潜藏许久的小角落蹦出来，该有两三年没见过胡家小哥哥，不知他有没有变化，是否还记得过去。想起这些，偷偷脸红耳热好久。

席间碰得他端茶倒水，忙忙碌碌未得歇，刚好给了我机会，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仔细。

从少年变为青年，小哥哥更加挺拔，眉目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眼神愈发温柔。我抚着发烫的脸颊，眼神从他身上移向那两树开得恰如其分的桃花，无端想起几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06

只是后来，各自忙碌，再次断了联系。

去年返乡，一路繁花相送。奔赴外婆家，门前的木板桥上已积了一层干枯发黑的落叶，新桥亭亭而立，上面人来人往。站在桥头张望，对面小哥哥家的桃花仍开得热烈，足足掩了半面房。

外婆说:“胡家那小子去上海了，听说在那儿找了个媳妇儿，八成不准备回来了。”

站了许久，往事一幕幕，如同倒叙的电影。想起喜宴结束后，他嘱咐我好好学习，想起中考前夕胡家妈妈问我未来规划的欲言又止，想起他教我写的字，我给他背的诗，其中有一首应景的，叫《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年崔护未能再见桃花树下站着的姑娘，徒留嗟叹。后人觉得太过遗憾，硬生生补上一个光怪陆离的结局，即姑娘听闻崔护归来，竟起死回生，二人从此幸福圆满。

可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归现实，坦然面对无可避免的遗憾。一路成长，不断得到，不断失去。许多人约定好明天见，谁知明天永远隔在远端，甚至一别经年，江湖路远，再无相见。

年少初读崔护这首诗，品不出字里行间表达的情意，等真正读懂时，已是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是我，你是你，如烟往事妥帖安放在记忆里，不再时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