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一路走好

        未曾想，此一走即是永别。

        奶奶不在了。

        那是一个多么瘦小的身躯，瘦小得跟初生时一般。那又是一副多么伟大的身躯，养育了爸爸、二叔、姑姑们…这样一大家子人，因为她，大家就这样在这世上紧紧地被攥在一起，不管多大风浪、多少嫌隙，却始终不能分离。

      而如今，她走了，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除了用眨眼、点头或摇头来表达意思之外，再没说过一句话，仿佛她把此生该说的、想说的都已说完了…

      我跪坐在灵棚里，看着眼前这副零下30度坚若磐石的身躯，眼泪倒灌入心里，想起儿时和她的种种回忆…

      奶奶是个活得没有自己的伟大女性，从我出生到有记忆时便是如此。

        听妈妈说，我是生在沙炕上的，因为那时在农村，医疗资源极度匮乏，连赤脚医生都没有，只有接生婆。我生得大，足有八斤多，妈妈生产困难，奶奶急得团团转，直到听见我玩命地啼哭才算松了口气。妈妈因为从未见过初生的婴儿，觉得害怕，所以一个劲儿把我往外搡，是奶奶略带玩笑的“训斥”让妈妈第一次搂我入怀。也是奶奶及时发现了妈妈的伤口感染，急急忙忙跑去找人医治，才免于酿成大祸。

      记得老家通往后院有一个又黑又窄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个小门，穿过那道门有个能遮住天的葡萄架，奶奶总说：“原来家里头那只大茬母猪死了，就埋在葡萄架下。”所以儿时的我总觉得那葡萄藤就像带了猪的魂魄，才那般疯长，以至于后来架上的葡萄我一个也不敢吃。不过在葡萄架下是一排土鸡窝，那里可是我的探险乐园，因为奶奶总是会背着大家悄悄告诉我：“快去鸡窝！老母鸡又下蛋了！”每当这时，我就撒欢儿似的穿过那条黑过道，踢开小门奔向后小院的鸡窝，而且每次都惊得鸡们上蹿下跳，动静奇大。但我又天生胆小，总在鸡窝外站着不敢进去，于是再眼巴巴等着腿脚不便的奶奶摇摇晃晃地穿过那道走廊，手扶住门框趟过小门，边走还边眯眼冲我笑：“等着，我来给你把鸡护住，你进去掏鸡蛋！”其实这哪里是护鸡，分明是护我。

      “偷”了鸡蛋凯旋，奶奶总会带我到厨房里“就地销赃”。她总是先坐在锅头前，用充满老茧的手抓一把包谷棒子，刷一根洋火，没几下就生好了火。然后她拿起那个背后烧得焦黑的大铁勺，用油掸子在勺底轻轻一擦，动作麻利地打进鸡蛋，把铁勺直接伸进灶火里。不一会儿，伴随着铁勺里滋滋作响，奶奶取出铁勺，在鸡蛋上撒一撮盐末儿，翻个个儿再伸将回去…等再拿出来时，坐在乌黑油亮的锅头旁早已哈喇子满地的我就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煎蛋…可那是再也吃不到的了。

        儿时每到寒暑假，最快乐的就是回到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奶奶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带大一堆孩子，从无怨言。由于长年从事体力劳动，所以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一直喊腿疼，但她的步伐就算一瘸一拐，也从未落下一步。后来儿女们生活好了，都有出息了，接她来到子女身边，她也不用再干农活了，但朴素节俭的习惯却一点儿也没丢。饭做好了，她总是最后一个吃，案板上掉下个馍馍渣，她总趁人不注意就赶紧塞到自己嘴里。家里的拉条子剩下了，奶奶总是用个大碗盛上，再用个盘子扣住放在锅头上，等别人不吃了再自己吃。后来我也跟着奶奶一起吃，逐渐爱上了这个吃法——倒点醋，把坨在一起的面再次挑开，再拌些红辣子，总觉得咋那么好吃。奶奶见我爱吃，便又把这“美食”全留给我，自己又舍不得吃了。直到现在，我还是爱吃剩下的坨在一起的拉条子，反倒不太爱吃刚煮出来的面，总觉得那碗剩面才是人间美味，并且只有我和奶奶知道。而如今，只有我知道了…奶奶的脚步不再一瘸一拐，却也永远地停了，这次她把我们彻底地落下了…

      奶奶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只要自己能动，从不愿多麻烦子女，伺候孙子们一个个也都上了大学，工作了，成家了。儿子们都到了省城，老俩口就是不愿跟上来，总说那里人生，不习惯。奶奶就像一株油灯，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都燃烧自己。

      这些年我由于工作原因，总在别人放假的时候需要坚守岗位，逢年过节也无法回老家陪伴爷爷奶奶，越不见面便越是想念。前年春节，所有的弟弟妹妹们都回去了，可我因为春节直播任务，还是未能回去，看着几十号人在老家小院里的合影，就差我了，我还在安慰自己，下年一定回去。可就在去年秋天，奶奶出门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等醒来，就只能靠姑妈们搀扶下地了。

      爸爸和二叔商量，很快在兰州给老人找好了一楼的房子，终于还是把二老接了上来。接下来的大半年里，奶奶终于可以不用再自己挪动半步，只等儿孙们照看擦洗，却也真的再未挪动半步，只是在病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许是大脑语言区受到了损伤，奶奶的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再后来就渐渐没了言语，只能用眼神和简单动作跟人进行交流，但奶奶眼神里没有一丝埋怨。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每次给奶奶喂饭时，她的眼睛就像个婴儿般清澈，你给她擦嘴，她便冲你抿抿嘴，顿时让人心里一紧，我知道，奶奶虽说不了话，但还在用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子女们的照顾。

        奶奶走得很安静，是在妈妈喂完最后一勺午饭后，安静地睡去的，前后没有2分钟。她不给亲人们声嘶力竭哭喊的机会，她想静静地走，就像当年她静静地独自在锅头前为一大家子揪着面片，就像当年她静静地独自在后院里填着炕火…就像此刻她静静地独自蹒跚在我们的记忆中越走越远！

      2018年7月13日中午11点，从此成为生命中的一个痛。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