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自由地方,谈“写作”的人大概是很不少的。有些人自我码第一篇文的时候就开始谈,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而我的文也磨磨唧唧码了100多篇,仍旧还在谈。谈兴之浓,历久不散;心志之坚,胜如金铁,实在应该给一个“谈家”或“谈客”的名号,再不济也要搞上一个“你心目中的最佳谈客”评选活动。既然要热闹,那不妨热闹得彻底一点。
以我相当不认真的观察来看,所谓的谈客大约可分为四种:一种是上面的职业谈,一种是一边写自己的文一边谈,可谓半写谈,还有一种绝大部分都在写自己的文,极偶尔的谈一谈,不妨称为偶一谈;剩下的,都是一个闭口不谈。
元宿兄本来是那闭口不谈的一类,不知是因为静极思动,还是因为图特兄的短小说《兔子》看的他一颗趣味心像裹了一条雨后蠕动的毛毛虫,抑或还有一些别的不好明着说的话要说一说,然后就有了这样的《兔子、短小和三点》。
既然揣测的动机已经如此陆离多样,所以写的文章也像日本漫画里的章鱼怪,长着许多触手,又像是水浒里拿板斧瞪环眼的李逵,须发尽张。章鱼怪也罢,瞪眼李逵也罢,我觉得总能吓一些人垂头,摸一摸耳垂,红泥小火炉上的酒壶一样,温温的烫。
那篇文章我读了大概三四遍,剥去里一层外一层文字的外衣之后,有几个让人心动的词语最终跳进眼睛里。说起来,这些词都很简单,一个是诗意,一个是体验,一个是瞬间,还有一个是我。倒着连起来,刚好可以组成一句话:我在某个瞬间所体验到的朦胧的诗意。
这大概是元素兄对于短篇小说的看法,很不幸的是,这个看法我也心有戚戚然。
倘以我理科生的眼光来说,这些瞬间体验到的诗意,就像铁水熔化在你心里,滚烫滚烫地流动着。如果你能够按故事图纸的规格一点点倾倒在文字的模具中,凝固下来,大概就是一篇短小说的毛坯了。隔一段时间后回头看看,打磨打磨,涂上油彩和绘画,也许会放出不一样的光。
然而与情节、人物推动的长篇小说不同,短篇小说受限于字数的限制,不可能出现很多枝蔓人物,也不可能表达出一个人的连续性,所以只能挑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为晶核,作为发散点。如果我们可以把长篇小说比喻成一场电视剧,中篇小说比喻成一部电影,那么短篇小说就只能是几张静态画,或者把电影按上暂停键,定住的几张画面。
众所周知,人类耳鼻口舌身意构成的感知系统是很奇怪的,当画面流动的时候,你有一种感受;一旦画面静止下来,不断放大再放大,你就会注意到许多之前不曾注意的东西。随着聚焦的点的变换,你的感受自然会和之前迥然不同。这一点,任何用显微镜看过洋葱切片的人,都能轻易地理解;那些既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又能去艺术馆看画的人,应该理解的更加透彻。
虽然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却知道,一些画家能够通过光与色的调配,把本来是平面的东西画出立体感,有些更厉害的家伙,能够把静止的立体画让人看出动态的效果,更有些牛逼的丹青圣手能够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种宏大的意象。
之所以用画作喻,是因为现在很多人都只把文字当文字,却忘了中国的文字最初发明出来,本就是一幅幅抽象画(甲骨文还有所保留)。若按传统的说法,中国字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多种功能,但现在我们的快节奏生活里,文字的形、声、意等功能多被甩掉,仅仅用了一个指事说明的工具。
这当然有一定好处,比如可以用来写说明书,比如用来写人民日报体新闻,阅读的时候也可以用眼球转动的极限跑出文字速度感,一目十行或者断点式扫描。因为这种速度感书籍或者文字,更多的是为了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发布了哪些指令信息,如此而已。
倘若用这种现代方式阅读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我们多半会有一种踩空感。这就像一个人刚刚从时速300的车上下来,踩到地面的一刹那,会莫名其妙的眩晕。因为有很多小说,虽然字也都是同样的中国字,但看完发现故事也不是故事,情节不是情节,看得人云山雾罩。那种不适应和愤怒,简直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端着小茶盅的感觉。
面对读者的这种不适感和茫然,短篇小说作者就出现了分流,一些优秀的写手,会用风趣的文辞、离奇的场景和大量的对话来构筑他的作品。看这种类型的短篇,阅读速度虽然不至于跑车,但好歹可以跑马。你不能再慢了,如果再慢,小说就会散掉。这种故事型短篇的美感,是一种节奏动感美,需要在不停顿的对话和情节中跌宕起伏。写这样的短篇,主要是为读者写,谋篇构思的时候,是以故事为中心,要写的精彩。
但还有一类人,他不是为了要写故事,而只是为了去描绘心中的某种印象或感觉。
这种印象和感觉是他自己的生活凝练而成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消化不了的时候,就想着借助文字的形式给它们一个出口。说得不好听一点,这种类型的作者往往都很“自私”,因为他写也是为自己写,很少考虑读者的感受,脑子里有没有读者都还不一定。
如此一来,文字之于作者,更多是一种情感的释放。情感和印象,这才是他的核心,故事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容器。你很难想象流传下来的唐诗宋词佳作是为读者而写的,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只是陈子昂登上幽州台自己的感受。这感受里空无一人,天地之间也只有他一个。
但看了之后,人难免浮想联翩。陈子昂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才有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感?他又经历了什么事情,才让他看到平时熟视无睹的悠悠天地,以至于自己怆然地涕下呢?
这些问题,我们都不知道答案。我们只知道他登上了幽州台的某个瞬间,心中突然被某种情感的闪电击中,难以自持地哭了。问题是,登幽州台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陈子昂哭了?为什么他平时没有哭,但今天登上幽州台却突然哭了呢?
由此可见,陈子昂的哭,在登幽州台之前已经深深存在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许也无法确定这种泪水何时回来。这种感觉是生活赋予他,却又是他无法自主掌控的。当他登上幽州台之后,当幽州台上的景象传入他的眼睛,当幽州台的风声刮在身上,当听到的声音传入耳膜,甚至当时的气温,天色的明与暗,等等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一个瞬间,共同形成一种强大而又莫名其妙的力量,突然而然地打在他的心上。这种力量来的太快了,以致来不及反应,这种力量也太强了,以至山崩地裂,他甚至还没有感觉到,泪水就已经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说,当他用文字去表达这种感情的时候,他该怎么表达呢?故事是没有的,人也就他一个,所有的情节只是登上了幽州台。这种故事写出来,比二年级小学生的日记还要无聊,但却又确确实实收到了情感的震动,留下了眼泪。所以,这种东西就无法写实,也写不了实,只能用带有情感的意象去暗示,去衬托,去替他言情,留下的文字也只是一种触发器。
陈子昂如此明确和浓烈的情感,尚且留下了如此多的空白。如果情不浓也不明确,那就更加难以用文字去表达。即便表达出来,也是非常纤细的。你非得看的非常投入,非常艰难地进入作者的那种意境,自己曾经有过类似的情感积累,这个时候你才能捕捉到那种纤细。
这样的文字,多是暗示性的,是情感的引子,是形声、会意、象形、指事一应俱全的。所以,环境的描写,细节的描写,各种各样的比喻,都是为了构建一种情感的氛围。这种情感的氛围是有排他性的,是选择读者的。书当然每个人都可以看,但氛围能不能进去,这个你自己也无从确定。
比如说,张爱玲有一篇小说叫《金锁记》,完全不知道故事的时候,短短的开头一段先把苍凉的氛围染个彻底。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如果你到此打住,慢慢的品一品。上海是三十年前的上海,月亮是陈旧而迷糊的月亮,像铜钱大小的红黄的湿晕,像信笺上的泪珠。再加上老人、回忆、时光、凄凉等等词汇,在这样的氛围里,能有什么欢乐的故事发生呢?在这篇小说里,类似的描写比比皆是。有时候虽然人物不说话,但动作替人物说,景色替人物说,眼神替人物说,甚至一个发卡一张手绢一套衣服都在替人物说,如果你能进入到这种氛围,我想张爱玲的小说才看出好来。因为越到后来,张爱玲的小说故事性越来越淡,甚至泡化在她的氛围里。
这样的作者除了张爱玲,还有郁达夫。相对于张爱玲,郁达夫小说的“自我瞬间的体验感”更飘忽,故事更无聊,感觉更突兀。
我现在还记得他一篇叫《银灰色的死》的小说。故事给忘了,但记得一个细节,说是主人公走在路上,迎面看到了两个女学生,突然哭了。我那时候感觉这小说实在没劲透了,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在灯光下流泪的时候,看到某个陌生的姑娘走过来,突然鼻酸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一个人的感动,有时候是那么轻而易举,是逻辑无从限定的。
某种程度上,所有的小说,都是作者的自传。各种东西可能都是虚构的,但至少有一点是真实的,即生活在天地之间的我在某个瞬间体验的东西,化成文字后泡出的那团诗意。
诗意有悲有喜,漂浮在时光里,如同落下的桃花,需要有朝一日你把它们一一打捞起。
网友评论
认识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