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原本繁华的大街现在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人行色匆匆的快步走过,只留地上的尘埃在风的带动下飘荡。
“你说,苏阳可是商贸之地!虽这些年不如了往昔了,也偶有暴雨干旱,可哪有今年般邪门?”
“可不是,本该是春雨连绵的时候,可这一旱半个月还没有见半片乌云,我看这旱啊怕是到不了头哦,也不知道水井中的水还能撑多久。”
“哎哎,我听我那邻居说县太老爷要在这月十八那天开坛祈雨呐!”草棚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议论纷纷。不仅是因为苏阳县令要开坛祈雨,更因为有关这位县令的夫人妇孺皆知的怪闻。
传闻,这位县令刚到任时一切皆安。可当他把自己的夫人接过来后,怪事开始发生:
几日前县令夫人上山采过蘑菇,后有猎人在山上发现了不少倒在水边却是干旱而死的野兽;后来县令夫人去泡了温泉,而后那温泉竟然不再有温度;甚至县令夫人赞过一条溪水清澈后不久,那溪水就开始干涸。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觉得灾情必然与那县令夫人有关。说不定那县令夫人是个妖物,她的到来,给苏阳带来了灾难。
你要疑惑为什么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一些百姓口中的“妖物”县令夫人——阿圆。
我悄悄地绕开了人群,家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夫君喜静且不屑趋炎附势,故而家中只有一仆做些洒扫。现在夫君应该还在视察田地,仆人侍奉在侧。
我娴熟地系上围裙,精心烹调着菜食。
当我把最后一道菜小心翼翼地捧上桌时,“嘭!”夫君大力地摔开门,仆人跟在身后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已明了,挥挥手让仆人退下。
“夫君,累坏了吧?妾做了你最爱的豆腐汤。”我言笑晏晏,仿佛没有看到夫君铁青的脸。
夫君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脸色缓解了一些。两人安静地吃着,我突然想起夫君还未高中时家中条件远不如现在,平常只能吃些野菜粗粮,可我与夫君却自得乐趣,连吃饭时也常谈天论地。
可不知何时起,吃饭时夫君渐渐不再与我说话,安静的气氛让我不适,想着夫君既已当了县令,或许也要沉稳一些,所以才不似昔日。
可我这心,到底是难过的。
“阿圆。”夫君突然唤到,“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家在苏辰,离苏阳不过半日路程,怎么也没见你去探亲?”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说道:“夫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妾娘家虽不远,可家中人丁凋零,只剩几个没见过几面的远亲,想着即使回去也没多大意思,到未想惹夫君担忧了。”
夫君笑了笑,不再做声。
我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庆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大旱益重。百姓暴动,同日聚于府衙,以求苏阳县令交其夫人,火烧妖孽解除苏阳大旱。
就连皇都也派了人下来,说是协助抗旱,只怕让妖孽伏诛才是本意。夫君疲于应付人们,连家也不大回了。
今日,我慢慢地做了一碗文思豆腐,摆在桌上。我坐在椅上,等着夫君回家。
我知道,他今天一定会回家的。
当火烧云将天边照映的宛如烈火燃烧时,我听见了夫君的脚步声。
“吱呀”,随着门被打开,我仔细看着那熟悉的面庞,想从中找到一点点往昔的爱意,可我只能看到夫君眼中的恐惧。
“我派人去苏辰打听了。”夫君顿了顿,我只是笑着看着他。“苏辰那根本就没有过你的娘家!我还派人到你说的娘家所在的村子去了,根本没有阿圆这个人!你到底是什么?”
我仍旧笑着,笑着反问他:“夫君觉得我是什么?”我无视了他的厌恶目光,轻轻地说:“夫君聪慧,既然认为自己知晓了妾是什么,那请问夫君打算如何处治理妾?”
夫君皱了皱眉头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自会好好调查......”
“夫君要调查什么?调查之后呢?夫君知道,比起原因,百姓们更想知道什么,钦差大臣想替圣上看到什么。”我轻轻截住了夫君的话,不顾他陡然变得铁青的脸。
二人相对,良久无言。
桌子上的豆腐汤冒着稀薄的热气,我扯出一个温笑,伸手去牵夫君的衣袖,轻柔地问:“夫君,放下一切带我走好不好?远离人群是非,只有你我,畅游天际。”
眼前的人立刻变色,扯回了衣袖,瞠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笑容凝滞在嘴角。豆腐汤,快凉了啊。
到底是听见自己说:
“这样吧,做个交易。夫君喝了这碗豆腐汤,我就告诉夫君这关于干旱的一切。”
我没有错过夫君眼中闪过的犹豫,心真的有些疼。
夫君啊夫君,此世你我夫妻几载,我若想要害你,何须等到今日?原来身份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流言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可不是写夫君的吗?
我心中泛疼,可还是支着下巴笑语盈盈地看着夫君终究慢慢喝着那碗豆腐汤。
突然想到他前世是魃时,总缠着要我给他做豆腐汤。我偶尔会不耐烦,啐他:总要我做汤,也不怕哪天我在汤里下毒?他总是一边美滋滋地喝着,一边说:若汤是你做的,即使下了毒我也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夫君啊夫君,你说过的话怎么却做不到啊,何况我怎会对你下毒呵。
随着一声碗碎的声音,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看着夫君面露惊愕,却只能缓缓倒在桌上。我就坐在位置上,看着钦差大臣率着衙役士兵破门而入。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被绑在连夜搭好的火架上。很快,人们便点了火。火越来越大,我透过熊熊烈焰,眼神飘过人们愤怒的脸庞,落在了天边瑰丽的朝霞上。
这朝霞就像上辈子夫君死在我怀里时天边的云霞一样。
那时他被天雷所伤,奄奄一息。而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救不了他,只能哭着看他大口大口地吐血。
即使已经气息微弱,他还是死死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莫......莫哭。我此生最幸就是与你相恋。只可惜,咳咳,可惜不能再陪你了。来世,来世你来寻我。好不好?
好不好?我还要与你再做夫妻,我......我还要喝一辈子你做的豆腐汤。阿圆,求你了,求求你了。来找我,好不好?”说罢,他的双目便渐渐失去了光彩。
我握着他那慢慢冰冷的手,含泪笑着说:“好,好,我答应你。我找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找你,我都找到你。”
从那以后,我走遍千山万水,拜了数不清的神像,磕了无数个头,哪里有关于转世的消息,我便奔赴哪里。
终于在我死后,神明给了我一个机会:她可以带我找到夫君的转世,但作为代价,我需要填补我夫君的空缺——成为旱魃。
真身丑陋,猱形披发,可致干旱,遭人诅咒驱逐。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一世,我是人,我夫君是魃。我们离群索居,相依为命却无比幸福。
我相信,不过是换我成魃,我们一定也会一样幸福。
神明将我带到夫君转世后生活的村子旁的山上,她看着我痴痴望着夫君在院子里读书的样子,沉默半响,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我坚定地答道:“怎么会后悔呢?我答应他了,一定会找到他。他说了要和我再过一辈子。”
神明消失了,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叹息声。
后来,我装成迷路的女子,遇到了夫君的转世,和他成了亲,陪他读书,看他高中,与他来了苏阳,然后上了火架。
这一路走来,我渐渐累了。
累了听他愤慨苍天不公;累了学着官夫人的仪态只为他能带我赴同僚的宴不丢脸面,即使他从未带过我;累了一次次将冷掉的豆腐汤热好,等着日理万机的他深夜回家时勉强喝几口。
我好像真的没有力气陪他走下去了,于是任凭人们谩骂我,烧死我。
在我被烧死后,我又见到了神明。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抽痛。
“您骗了我!他不是夫君的转世,夫君不会怀疑我,也不会不信我,他说过的,即使我做的豆腐汤下了毒...... ”
“阿圆,他是你夫君的转世。”神明打断了我的话,面对一瞬间慌乱的我,她悲悯地问:“你认为你夫君的转世该是什么样的?该是有和上一世一样的面容习惯?该是和上一世一样对你信任有加?又或者该是与上一世一样爱你入骨?”
她叹息道,“当你夫君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他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他了。他没有了你们相爱的记忆,忘记了彼此的誓言,即使面容习惯什么都相同,可心是真的不同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还是爱喝我做的豆腐汤!他还是娶了我!”我嘶吼着,这让我怎么相信?我早在上一世就永远失去了夫君,我与他的誓言就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空想!这让我怎么信!这让我怎么愿意相信?
可这一生自己所受的委屈,所受的质疑都在告诉我自己:
他是夫君的转世,可他真的不是我的夫君了。那个永远相信我,爱喝我做的豆腐汤的夫君真的不在了。
我无力地跪下,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
神明消失前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阿圆,万物命数都有终了的一天,你与你夫君相遇后度过的时光可有后悔?万事万物皆无法求得一个圆满,失去了就真的是失去了,只能是且行且珍惜。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着地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消散成光点,光点又汇聚成云,随风飘向苏阳县城的方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夫君真的不在了,那我就化成苏阳的连绵春雨。了结我的因果后,亦像夫君那样消散于天地间,这样我与夫君到底算的上殊途同归。
庆历十二年四月二十九,县令夫人被烧于刑场火架,期间不呼不语,面色如常。烧时火光冲天,朝霞突现,久久不散,甚是诡异。
次日,天降大雨,百姓皆欢喜跪地叩谢天佑余阳。
苏阳县令被妖孽所伤,昏迷一日,醒后忘却往事。天子怜其经历,又感其大义灭亲,故此后苏阳县令官途亨通,位极人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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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雨声 编辑:苏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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