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苏沫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她能去哪里。
头痛欲裂，好像有一把锤子敲击她的脑袋。空气稀薄，就算非常用力地呼吸，依然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街上的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踩着高跟鞋。快速而沉默地往同一方向移动。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蚁类。最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脸。准确地来说，是让人看不清眼睛、鼻子、嘴巴。不似一张白纸，而是模糊成一团，好像被云雾笼罩住。
苏沫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希望可以找到和她一样的正常人类。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到处都是无脸人。它们（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称之为他们，还是它们）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冷漠气息。
苏沫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办公室里加班赶策划案。那个该死的策划案，她和三位同事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查阅了小山堆一样高的资料，最后还是被总监打回重做。
“这案子就是一坨狗屎！狗屎！写不出像样的案子你们都给我滚蛋！”那个30岁却已经秃顶的总监，在办公室里歇斯底里，却提不出半点更好的建议。
距离提交策划案的截止日期，只剩下3天。除了熬夜通宵，没有第二种选择。
通宵的第二天晚上，同事琳琳接到男友的电话，她打了哈欠，声音异常疲惫：“案子还没做完呢，走不了。你先睡吧。今天也不用等我了。”
其他人的脸上也尽是疲惫之态。
“你们今晚回去睡一下吧。明早九点再过来。”苏沫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现在是一点，赶紧回去洗完澡还能睡五六个小时。”
大家的眼底都多了一抹喜色。琳琳说，“组长，要不你也回去睡一下吧。你都通宵两天了。”
“没事。我等下在沙发上躺一下就行。”望着窗外CBD的璀璨灯光，想着这座城市里，有人为晚归的她们留一盏灯。可她回去，面对的只是黝黑的暗夜。
连续通宵两天，脑袋已经昏昏然，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我要睡觉”。她想冲一杯咖啡醒醒神。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头痛得越来越厉害，抬头看看天空，视线里的高楼大厦开始摇摇欲坠。
前面是一个地铁站，无脸人一窝蜂涌了进去，苏沫被人群裹挟着进入车厢。满满一车无脸人，没有任何交谈。死寂的气氛里，只剩下地铁和轨道摩擦发出的哐当声。
促狭的空间、稀薄的空气、无脸的活死人、持续的头痛，苏沫的腰肢渐渐失去支撑站立的力气。
一个人在现实世界的异乡想要打拼出自己的天地，已经是足够艰难的事情。现在又一个人被莫名其妙丢到冷漠世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内心升起一股绝望，似一个兜头而来的巨浪，把苏沫拉向深渊。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看见周围的无脸人，依然无动于衷，脸上那团浓雾，模糊而冰冷。
02
再次醒来，是因为窗外那束刺眼的阳光。苏沫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板床上，头上是旧得发黄的蚊帐，小风扇悬挂在中央，因使用时日久长，嘎吱嘎吱作响。墙上挂着一副犬夜叉手绘图，是一位擅长画漫画的高中好友赠她的礼物。书桌旁垒起四十多厘米高的练习册：《典中点》、《黄冈密卷》、《考点》……以及一堆写完的、没写完的试卷。
一切布置，和她高中时代的房间无异。
楼下传来炒菜的声音。青菜和热油相遇瞬间的滋啦声，铲和锅互相碰撞。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奶奶为她准备早餐而弄出的声响。
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溢出来。一滴、两滴、汇聚成一行，落在枕巾上，消失不见。
“苏沫，快点下来吃饭啦，等会上学要迟到了。”苍老却不失洪亮的嗓门。竟然真的是奶奶的声音？她一时怔忪，不知该作何反应。床边放着她高中时代的校服。迟疑了两秒，还是穿上了。
推开门，看到她正弯腰把菜放上桌。穿着记忆里的印花上衣。
苏沫犹豫着，不敢上前。如果看到的，依然是无脸人呢？
她转过身来。头发如霜白，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因为年老而失去水分的眼窝里，嵌着一双苏沫所熟悉的深褐色的眼睛。“怎么啦？傻愣着，快点吃，等下早读点名，你要迟到了。”
苏沫脑袋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走到饭桌前坐下。
桌上晾着两碗粥，一盘炒青菜，一个萝卜干煎蛋。奶奶生怕苏沫上学肚子饿，每天早上都让她一定要吃下两碗粥，才能安心。
由于学校规定了7点20分要集体早读，6点40分苏沫就得从家里出发，骑单车要半个小时。奶奶每天得五点半起床准备早餐。不论春夏，一日不落。
苏沫端起那碗粥。吃了一口。温香软糯。似一股暖流，流经五脏六腑。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上一口温热的早餐。平时上班，常常都是匆匆忙忙，买个冷硬的面包，对付着就过去了。
“对了，你今天放学早点回来，苦瓜长得挺高了，跟我一起把苦瓜架子给搭起来。等下吃完，我得去给小白菜喷点农药。长虫了，再这样让虫子啃下去，菜叶都啃光啦。……”奶奶一提起她的菜园，能嘀嘀咕咕说上一整天。
上班那些年，苏沫独自在外租了一个单间。每天回到住处，关上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里的音乐。因为这样，才不会被空荡荡的死寂吞没。
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投射进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苏沫贪恋的，不过是和奶奶吃一顿早餐，听她说一些家常小事这样的简单温暖啊。
苏沫看着奶奶满头霜白的头发，那是残忍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么多年，一个人把苏沫养大太艰辛，奶奶苍老的程度比一般同龄人都要快。
苏沫的爸爸不争气，挣钱的本事半点没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后因为吸毒被抓进戒毒所，放出来没多久因为毒瘾再犯又被抓。苏沫的妈妈离婚再嫁，对苏沫不闻不问。苏沫只当这世上，奶奶是唯一的亲人。
奶奶一辈子都没有享受到什么福。苏沫那时想，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奶奶过上更好的生活。苏沫离家去远方上大学那天，跟奶奶约定，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找一份好工作，假期带奶奶去天安门看毛主席像，去看秀甲天下的桂林山水。
奶奶眼睛泛着泪水，点头说：“好”。
可是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苏沫已经好久没回去看奶奶了。她深知，眼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啊。
03
又一次醒来，在白色的房间里。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护士正在换输液瓶。
“诶，你总算醒了。”护士脸上扬起一丝笑意。
“我怎么在这里？”苏沫有点糊涂。
“你不记得啦？你加班劳累过度，晕倒在办公室里，第二天早上你同事上班才发现，把你送来的。”
苏沫想起来了，她确实通宵写策划案，想冲杯咖啡醒醒神，突然天旋地转。后来就没意识了。
对了，策划案怎么样了？拿起床头手机，看到微信上琳琳的信息：“组长，我本来是想请假去照顾你的。但是总监要求我们一定要把策划案死出来。如果你醒了看到这条信息，回复一下我。我们都很担心你。”
“谢谢，我没事了。”发送信息给琳琳之后，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工作上的事情，认真负责是没错的。可是跟着一个本事不大脾气大过天的人，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更何况她倒下来，自然会有别人顶替上来。职场上，又有什么是非她不可的呢？
“多谢你一直以来蛮横无理的指责，锻炼出我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问题的能力。不过，从今天开始，老娘我决定不干了。”一键发送给总监。关机。苏沫想到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就觉得心情大好。
苏沫问护士：“我今天能不能出院？”
“下午医生会过来看你。如果他说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好的，谢谢。”
她看着窗外常年被阴霾笼罩的天空。心想，家乡应该是晴空万里的吧。
04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6点。斜阳余晖照亮了西边的天空。
推开门，房间里的摆设，还是和以前一样。时间，好像在这里失去了流逝感。夕阳的光线从窗户溜进来，照射出一道光柱。灰尘在光柱里起起伏伏。
以前吃饭的桌子上落满灰尘。这一次，奶奶没有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跟她说：“赶紧吃饭。等下饭都凉了。”
心里好像空出一大块，灌进十月凉风。
打扫完房间已经晚上十点多。洗完澡，躺在硬板床上。本来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倒头睡到大天光。
拿着从邻居那里借来的镰刀，一步步朝山里走去。小时候，苏沫常常和奶奶一起来山里砍柴，弄回去当柴火烧，或者作出瓜架子，对山里的小路非常熟悉。现在由于人迹稀少，小路上长满及膝荒草。步行两小时，终于翻到山后，眼前是大片绿野，视野正好，适合长眠。
一座坟堆，安安静静地观望着山下的大片风光。坟头上乱草疯长。
清理完杂草，把墓碑上褪色的字，用毛笔蘸漆，重新描红。
“奶奶，我两年没回来看你了。你有没有生我的气。你知道，你肯定不会的。”
“你又要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诶，还是没有呢。每天都忙着加班，没有时间去认识新的人。下次吧。下次来看你，一定带着男朋友来。”
“对了。我准备跳槽了。找一家薪水更高、发展空间更大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你可以的。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选择，你都信我。”
“我学会做更多的菜了。清蒸鲈鱼、电饭煲焗鸡、水煮牛肉、蒜蓉粉丝蒸虾，好多好多，每个周末我都在学一道新菜。好想做给你吃啊……”说着说着，苏沫突然眼泪掉了下来。
“去年春天，我去了天安门。好多人看升旗，我都挤不进去。奶奶如果你有去的话就好了，别人一定会给你让路，我就可以趁机跟着你挤到前面去看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天冷，我会多穿一件衣服。每天三餐按时吃……”
以前是苏沫听奶奶絮絮叨叨。现在换成奶奶听苏沫把所有的话都说完。直到苏沫想不起最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汇报。她安安静静地靠着墓碑，直到暮色四合。
在苏沫大学毕业第二天，奶奶突发脑溢血，她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05
第二天，苏沫收拾好行李，转身关上门之前，环视了家里的一切。当最亲爱的人，在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也只有这些物件散发出旧日气息。
最终，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冷漠的城市里。那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人间有多少风霜，从此以后都是她自己一人面对了啊。
无人为她立黄昏，无人问她粥可温。
后记：前几天，在地铁里，被人群裹挟着，进地铁，出地铁。明明我的身边有那么多人经过，但是我从来不记得任何一张脸，即使是经常站在地铁口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我也根本想不起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模样。
那时候，突然心里一阵伤感：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们都是一叶孤帆而已，谁也不认识谁。那些沉默的陌生人，其实有那张脸和没有那张脸，没有什么区别。对于你来说，都是面目模糊的人。
从地铁口出来，到公司的路上，脑袋便构思了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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