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语

      燕子结婚两年了，立刻从一个花骨朵一样的校园女神枯萎成了混迹于社会的平庸女人，自从研究生毕业后，她就进入了一家国企，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看着领导的脸色，在领导老婆的女同事们面前各种周旋，同样是领导们的老婆，总有个互相看不上，怎么办？燕子一直赔笑脸，保证两边不得罪。

      她有什么？她有学历，有美貌，这还不够吗？不够，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周围亲友全无，老公偶尔呛一句，婆家难道不是自己家吗？燕子已经懒得辩解。

        一开始是有辩解的，神情激动，眼神飞扬，什么时候开始不去辩解了呢？她燕子的父母也在老家去世了，还拿什么辩解呢？在陌生的城市，亲友全无，那你回到老家，就有一个家了？

        燕子默然无语，慢慢从一棵青葱的小白杨揉成了可圆可扁的肉球，什么棱角可言？只不过是面目既可憎又不清，哪里还有原来的家，你的家只不过是依附在人家家里。换句话说，在人家家里，你是一份子，在你这里，你老公就是你的全部。

        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你燕子从毕业后什么都没有，连个家，连亲人都相继走了，到现在浩子给了你一个家，给你现成的爹和妈，给你在省城里两套房子一辆车，毕业三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孩子的事还为时尚早，两个人不急，爹妈跟着急。可燕子总想，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她目前活的多漂亮，没亲没故，没牵挂没人扯后腿。像个剪了线的风筝，爱哪儿玩儿就去哪儿玩儿，可是天空那么大，燕子也只愿意盘旋在自家门口，她就在家里和公司两点一线，燕子还是那个自小就有雄心壮志的燕子吗？她成了一尾深海的鲸鱼，在很空很空的大海里，寂寞的游荡。

        是寂寞啊，白天对着同事们的一张脸皮，到了下班也未必就卸的下来。她带着精致的妆容，孤独的游荡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她总想找个人，聊聊天，却发现身边除了同事，竟然也没认识谁。

        难道去和婆母聊一些牢骚老公的体己话？这个时候自家母亲的作用才显露出来，小家的矛盾，总能在丈母娘这里轻而易举的化简，女儿女婿大可一边恩爱着吵闹打架，反正有丈母娘兜底，离家出走的女儿就不敢不回夫家，被女儿挠花脸的女婿也总有地方诉苦牢骚。

        可是连丈母娘都没有了，仿佛日子连吵架这个步骤都可以省略了，毕竟吵了架，离家出走后，做女儿的只能露宿街头。回家？回哪个家？在我浩子的家里，你就得听我的。燕子是个识大体的女人，这体现在她早早就看出了形势，争吵？离家出走？算了吧，她只有臣服，默认此刻的家庭地位。谁叫这是人家浩子的地盘，谁叫浩子的事业发展比她好，她样样不如人，却还要争强好胜，岂不是惹人笑柄。

        这才是婚姻的势力，婚姻是最势力的，条件相当的时候，两个人都拥有话语权，当一方落入下风的时候，事情开始峰回路转，话语权？对家里的厨房，卫生间和地板去说吧！

        可燕子最近几天觉得不太寂寞了，因为偶尔有人来和她聊天，聊起曾经的甜蜜时光，聊起分离的不舍与无奈，聊起现在的风光无限，这就是前男友的魅力，像曾经吃过的一颗有甜有苦的糖，而现在放在远在天边的云端，够不着摸不到，只留下曾经苦苦甜甜的回忆。

        燕子会在意这些吗？男人？金钱？地位？结婚以后她的心早就上了锁，有钱的男人借着工作和她喝酒，有权利的男人默许她的种种好处，或者年轻帅气的男孩轻率的喜欢，她都一一避过，她讨厌有目的的直接的好处，像是出卖了自尊，连心底最后一点对自己的怜惜都没了。

        可是前男友却不同，他不仅有着目前的社会地位，还有一颗懂得她曾经喜怒哀乐的心，尤其是当这个强大的前男友满怀歉疚的说，我很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照顾你的时候，燕子的心融化了。那个峰回路转的钥匙，慢慢被一个特制的钥匙打开了。当一个强大的男人偶尔露出对女人的疼惜的时候，就像猛虎细嗅蔷薇，不得不让人怦然心动。

        燕子厌倦了在国企和领导老婆赔笑脸的时光，她甚至有点期望有一天，她也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的附属品，承受他的庇护，能让自己一直在一个象牙塔里，安稳快乐的生活。她忽然想到在上大学的时候，读研的时候，一个个小男生用力各种办法来表达对她喜爱时候的得意，也记得曾经拒绝他们时候的快感。那个时候的她，真像个小白杨，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而现在，她仿佛只是个求生存的小妇人，在似笑非笑间面目模糊，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笑，什么时候不要笑。她已经模糊了面貌。

        晚上回到家，和浩子抱怨，那几个领导老婆特别难缠，非得互相指责，还叫你说出来对方的不好，燕子很难做人。浩子一脸无所谓的说，你太敏感了，这有什么，我们科室怎么就没这么多事发生？

        燕子终归还是沉默了，此刻她说什么都毫无用处，其实她多么想有一个很强大的人对她说，没关系我来保护你或者给她出出主意，不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而浩子说，你太敏感了。

        还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当她委屈的时候，不被认可，不被信任的时候，前男友阿涛出现了，像以前一样给燕子出主意:你就是太单纯了，太善良了。这种人要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你这么善良容易受伤。她很想和他说，她的处境，她的孤单，她的委屈，和她像鲸鱼一样在空海里无可诉说的寂寞。

        前男友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做探测，代表本国最优秀的科研人才。由于信号的时有时无，感情也在忽高忽低中游刃有余，在遥远的地方，有人惦念着你总是浪漫美好的。每天在网络上，偶有闲聊，说说近况心里话，日子在平静的克制中溜走。

        不是不知道燕子已经结婚。燕子知道，前男友也知道，这是一场无路可走的旅行，但是也许正是因为无路可走，才敢走下去，就让自己内心的苦闷寂寞和绝望随着这条一眼能忘到头的路走下去，至少在这条路上，有人能听到你的鲸语。

      远方的信号断断续续，感情也依稀淡泊，每天有分寸感的闲聊，已经变成两个人必不可少的时光，忽然有一天，燕子没法联系上他，她心里有种淡淡的失落，这种莫名的暗淡让她脸上的珠光也暗沉下去，仿佛一夜间的枯萎。可是燕子知道，这是一个只能陪伴她半程的人，至于这半程是长是短，她也不确定，也许，就是现在。就是今天。

        她放下手机，把房屋打扫干净，猫咪喂好，还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打算重新开始寂寞的日子，忽然，一条短信发过来：我们这边的信号塔坏了，没有网络信号，我只能用海军的卫星通讯和你联系，只是告诉你不要担心我。

        只这一句话，燕子的心仿佛活了过来。不要担心我，这句话说的既亲密又体面。不要担心我，燕子细细体味这句话，珠光重新焕发，仿佛有神奇的药水，让生命注入新生。她忍不住的哼起小调，不疾不徐的回复，注意身体，在外小心。

        真是既客气又体面，既温柔又矜持。

        经过这次不要担心，两个人好像客气中又亲密了一些，等到前男友回国的时候，他提出要和燕子见一面。

        见一面，见一面说什么呢？说说工作近况？说说家长里短？还是说说曾经的美好时光？燕子不是没有犹豫，可能是对于社会强大物种的向往，燕子还是同意了。

        见面的当天，她接到了十年来他的第一通电话，还是一样温柔，一样好脾气，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事业有成，表现在方方面面的从容淡定，温和有礼。两人相约了一个有格调的餐厅，打算在吞食大海和自然的同时，吞食对方。

        燕子换上了新衣服，现在的年纪，穿上真丝还显得太骄矜，也显得年龄太臃肿，她选了一条牛仔裤，运动鞋，棉麻的舒适白衬衫，在这个二十几岁的日子里，她还有底气这么穿。

        快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有些憧憬这个强大的男人，这个有着聪慧的经历，强大的社会背景，足够让她摆脱现在生活的不堪的男人，这个三言两语打开她深锁已久的心门的男人，这个能读懂她鲸语的男人，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曾经和他有着语无伦次单纯的快乐的男人。她几乎想立刻冲出去，她想和他说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鲸语。

        鲸语，鲸语，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读懂的默契，两个人能读懂的寂寞，除此之外，不与外人语的骄矜与沉默。

        燕子走过一片树林，雨后的空气很清新，隐约能闻到她白色棉麻衬衫的淡淡香水味，可是她停了下来，微微难过的皱起了眉头，转过头径直走回了家。

        到家后，浩子正在热饭，说，不去同学聚会了吗？燕子摇摇头，默默地回到了房间。前男友在餐厅等得焦急，直问她为什么没来，这个天之骄子也失去了平时的淡定和体面。燕子在手机上反反复复的打字，删除，可是这句话却始终没有发出去：

        我的皮肤里有厨房的油烟味。

        燕子放下没发出去消息的手机。慢慢换上家居服，走出门，和浩子吃着中午剩下的热饭，默默无语。这一夜的鲸语，终将是无人知晓，无人能懂的空寂啊。那就让我做一只骄傲的深海鲸语，伤痕累累也不必尽与外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