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哥垒土坯房时,婆婆便主张分家,我们俩家均无异议。农村人秉承“人大分家,树大分丫”的常理,所以顺理成章分了家。
说是分家,其实根本无什可分,只是各自分开生火罢了。我的陪嫁有一筒青花瓷碗,共十个,一嫁过来就被一家人共用着,最后被刚学会吃饭的大侄女摔得只剩了一个。我们便带着我的一个碗外加两斤粟米另起了炉灶,缺筷子便去折了细细的麻杆来用。
兵国在我们斜搭的房间前面又搭了个不成样的小茅草屋,在里面用烂泥巴糊了口小灶,仅能容纳一个人在里面躬身回转。火屋低矮,一旦生起火来是浓烟弥漫,人从里面出来时往往头发上会歇满草灰,脸上、身上总会揩点黑记,即使不哭也会双眼噙泪,呛咳不止,十足一个被烟火批判的人。
每次做饭我还得等婆婆烧完再去借来她那黑乎乎的锅及锅铲来用。那时菜油稀缺只得用酱油,炒的菜也一律呈黑色,在那常闹饥馑的日子里肚子是绝对欢喜的。
一九七一年的九月初九,也就是两年后。我又一次死里逃生生下了二女儿。她生得黑黑瘦瘦,身上的皮能拉起老长,哭声似幼嫩的小猫,一副可怜婴孩的模样,远不及岁新长得白白胖胖,惹人怜爱,所以在我出门开会或偶尔邻里扎堆时是不带她的,心直口快的人常会笑骂我两样心。
我给她取名“续新”,尽管日子更加艰难了。好心的人们偶尔会捎点时令蔬菜给我,一把盐菜或几个酱萝卜让我们打点牙祭,只是我已深恶喝稀淡的粟米粥的日子,对大米的渴望尤其强烈,心想着哪怕有点碎米也好。
家里有台年老破旧的木制织布机,我在娘家从不曾见过。婆婆心疼造孽的我,指着它好心对我说:“要是想吃点大米,你就纺几个布去北边换点来。”
我被大米极力诱惑着,却又瞅着陌生的织布机望而兴叹,如同“狗咬刺猬,无从下口”般干着急,不得不求助于婆婆,岂料她扔下了一句“自己学得纺啊”后转身离去。
倔强的我不服输,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纺成布换回大米让她刮目相看。但倔强归倔强,动起手来却信心全无。为此我特地利用空闲时间去观摩了别人几回,才心情忐忑地在家着手开始。
“传统织布机有一个传统木床类似的框架,一端是布满经线的机头(线柱子),机头两端有六个翅,可控可放机头转动。离机头不远处安装着竖立的框架,其作用是通过上方的横木棒向下引绳提拉两个缯,缯是与机头等宽、高约20厘米的长方形线刷,缯的下方通过引绳连接两个踏板,轮流踏下踏板,缯便分出高下,均匀穿过细细缯眼的经线便被分为两层,织布梭子从两层经线中间穿过,带领纬线与经线交错,再通过机杼的挤压便形成了布匹。”
“手工织布的过程相当复杂,大体有弹絮、纺纱、缨线、经布、织布等几个环节,从一朵棉花到织成布料,要付出很多辛苦。而且织布要用几十样工具,不仅是体力活,还是繁琐的手工细活,没有耐心的人是织不出好布来的。”
我摸索着夜以继日地劳作,居然四天纺出了三个布,我很娇傲,婆婆也看得眉开眼笑。大嫂人比我矮小,脚踏不着车,三天勉强纺出了一个布,婆婆为了让她同我一道去换大米,便凑了两个布给她,有过隔阂的我们妯娌俩便上路了。
向北走二、三十里地的大湖田庄户人家,人们田多广种博收,再怎么穷也不会少了大米,我们那的人便纺了布去与他们兑换。当时的行情是一个布兑换八斤大米,我们一人三个布便可各自换回二十四斤大米,掺点杂七杂八的东西熬煮即可勉强挨到收割麦子。
即便是在长三月,我们也须顶着繁星出门,跟着蜿蜒曲折的乡间小道高一脚低一脚地颠簸向远方。天空慢慢收着黑纱帐,太阳缓缓登场,让我们的身影由朦胧模糊渐驱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绿禾、绿草、绿树,无不焕发着勃勃生机,在隐约刺醒着我几近睡去的心。
大嫂个子比我矮,力气也小,挑担全凭我,空着肚子在一旁跟着我走的她也是累得气喘嘘嘘,总在一旁啰嗦不停地说:“你慢点走,我会走死。”同样空着肚子赶路却脚下生风的我十分生气地对她说:“留点力气赶路,少说话!”她不听,还是会不停地唠叨,肚子里仿佛只装话不装事。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陌生的农舍前,正值人们下工回家吃中饭的当儿。我们每走到一家门口便上前探问道:“您家换不换布?”不换的会看着我们摇头或回上一句“不换。”换的就会跨出门来瞅瞅布料再进屋舀米。
有人说买了布去煮染成红色或绿色,给孩子们做上衣;有人说去煮染成黑色,给自己或丈夫缝裤子;有人说买去直接做床单……很快,我们的布料出手一空,我肩头挑着的东西便换成了我们朝思暮想的白花花的两袋大米,我们倍有成就感,都高兴得笑出了泪。
我们一刻也不耽误的往回赶,只是再也没有来时的那股狂热劲了,疲惫不堪的我们腿脚似灌了铅般的沉重,脚近乎在地上拖了。忽听得肚子一阵咕噜咕噜乱唤的声音,猛地想起从早上出门到暮色四合我们不曾进过一粒米。勤于唠叨的大嫂也蔫头耷脑,步履迟缓,斜着肩膀有气无力地跟在我身后不再张口。
四十八斤大米压得我张嘴直喘粗气,频繁调换肩膀,面露难色。力不从心的我汗流浃背喉干舌燥,努力清了清嗓子道:“呃嗯,呃嗯,我不行了,要不我们找个人家煮点饭吃再走?”我用问询的目光望向大嫂。
不想此语正中大嫂下怀,她连忙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眸子里跳跃着光芒,像那快要熄灭的铜油灯盏复又被拨亮,我看她喉咙动了两下忙不迭地积极响应道:“好好好,实在饿得不行了,浑身蔫劲,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煮碗米吃再走呢。”
我走到一家土坯屋前小心翼翼地卸下担子,伸头朝屋里探望,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正端坐桌旁吃饭,她也看见了我。
“东家,您能不能就个圆,借您的灶让我们煮碗米吃了再回家,我们从早上天不亮出门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实在走不动了。”我用乞求的口吻对她说。
东家很热情地边回话边起身说:“可以可以,哪么不可以呢,你们来煮。”
她家的碗很大,我进去拿了一只出来解开米袋舀了一碗,估摸着不止一斤。很快淘了米放进锅里煮了起来,还是东家帮着生的火。
等米煮熟的时间段极其漫长,我们眼巴巴地盯着锅盖,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见蒸汽慢慢升起,锅盖被顶起慢慢开始浮动,渐浓的饭香溢出,我们不停地咽口水,可谓等一秒都是煎熬,恨不得揭开来一口就吞净锅中的饭。自从出嫁后我就鲜少吃干的大米饭,那一刻突地想起了父亲,领悟到在恶父身旁也是幸福过的,因为没什么比饿肚子更让人难受的了。
值得感谢的是,东家还施舍了点盐菜让我们下饭,我们俩狼吞虎咽,顷刻间把饭菜吃了个精光,末了,连着打了几个饱嗝。
谢过东家,我们出了门。我拾起担子抬头望天,看见月亮和星星正守候在上空睁着和善的眼睛,心里顿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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