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闲人诗涵

文/闲人诗涵
那个假疯子,是邻村的一个传奇人物。
01
据说,二十多年前,某个春风正好的早晨,他的小弟媳刚走进地里,就闻到一股臭味。
心口如一,是他小弟媳的特点。鼻子一捏,骂了起来:“~他妈的这个杂种,真的像野狗罗,哪点得哪点拉,要拉稀摆带不会远点啊?”
是的,你猜对了。这股臭味是那个假疯子制造的,来自他随意拉在地里的大便。
假疯子住在一个山洞里,山洞挨着他小弟媳家的一块地。他在洞里吃喝,拉撒都在洞外。
实际上,假疯子并不是一直住在洞里的,他曾经有房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那时候,他的称呼还不是“假疯子”。
02
那时候,在村里,辈分比他高或者和他平辈的,都叫他“老青”,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一个“青”字。“老青”的称呼自带亲切感。由此推知,他曾经很受人欢迎。我呢,叫他青叔。
这样带有名字的称呼,他保住了三十多年。此后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的称呼慢慢地换成了“假疯子”——无论是什么辈分的村邻,都这样叫他。
当他还是“青叔”的时候,也正常地成了家,修了房子,生了娃。
娶的媳妇,也不错。勤快,为人和气,长得也可以。就是牙齿不太好看,又黄又龅。
媳妇和他一起,盖了房子,还一连生了四个姑娘。遗憾的是老二和老三两个姑娘,都才活了几天,就因扯肚脐风,没了。
失去两个姑娘,青叔并不难过。认为媳妇肚子有问题,只会姑娘,生不出儿子,才是他最难过的事情。
03
离青叔家不远的村子里,有一个别人家的媳妇,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才出生几个月,她的丈夫上山砍柴,踩滑了脚,摔死了。
在青叔眼里,让,那么,会生儿子,的媳妇,变成寡妇,实在是她家男人太没有福气。于是,青叔开始动起了寡妇的脑筋。
青叔知道,寡妇一人养五个孩子,其中辛苦不用说,尤其是干农活,没个男人,真是不容易。懂得投其所好的青叔,一来二去就和寡妇好上了。
和寡妇好上的青叔,为了讨寡妇的欢心,也为了表达娶寡妇的决心,在家里三天两头揍媳妇。一门心思想着,先把媳妇揍跑,再请寡妇进门。
青叔的媳妇,如他所愿,真的跑了,跑到外地去了。不过,让青叔想不到的是,媳妇跑了,寡妇却没有跟他。
地方不大,青叔和寡妇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私底下嚼嚼舌头,表面上都装着不知道。不过,他们要在一起过日子,问题就不是“装不知道”那么简单了。
寡妇丈夫家的家族,还算开明,不过有一个意见:要嫁人可以,但一个娃娃也不能带走,这是他们家族的血脉。
寡妇舍不下孩子,又害怕自己跟了青叔,万一生不出儿子,也落一个被揍的命。所以,没有跟青叔。
寡妇没跟青叔,又因为摆在明面上说过了,寡妇也不愿再和青叔勾扯,毕竟当娘的,要给娃娃顾点脸面。这下,青叔很郁闷。
很快,一个更郁闷的消息又传到青叔的耳朵里——那个肚子不会生儿子,被他揍跑的媳妇,在外地嫁人,竟然生了儿子。
(青叔媳妇的娘家也不远,她生了儿子领回娘家来看老人,消息很快就被青叔知道了——小地方,从来不缺传消息的人。)
04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青叔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和他生的都是女儿,和别人就生儿子呢?想不通的青叔,把自己关在家里,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找到了原因:肯定是祖坟出了问题!
而且,青叔还找到了旁证——要不,大哥家三个姑娘。二哥家生了四个姑娘,老五才是儿子。幺兄弟家呢,也是连生了三个姑娘,再生的两个儿子。老话不是说“一坟二房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吗?怎么现在才想到是祖坟问题呢?
青叔自认为找到了他家族男丁稀少的症结,就喜滋滋地找兄弟们,开了个家庭会。想把祖坟查一查。
他心里盘算着,只要祖坟弄好了,再找个女人进门,转运生儿子,不就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吗?
想不到,他的盘算又落空了。家庭会一开,其他弟兄都不同意。理由有三:
一是,查坟地,得找高人。高人去哪找?何况,就算找来高人,自己又不懂,怎么知道风水先生说的是真是假?再说,原来葬的祖坟,风水先生也说不错。如果再请来的风水先生说法不同,该听谁的?
二是,每家都有了好几个娃娃,就算动了祖坟,再生几个儿子,各家就是那点地,怎么养活?
三是,青叔的大哥不信这一套。觉得几家的娃娃都不错,又没有残疾什么的,何苦要去动祖坟?
到此时,青叔生儿子的希望彻底落了空——媳妇,跑了;寡妇,又不跟他;让他生不出儿子的祖坟,也动不了,再找哪个女人进门,又有什么用?
05
青叔的家庭会结束后,青叔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一切如常。直到不久后的某一天夜里,青叔家才传出反常的响动。
据他的小弟媳说,是青叔在家里砸东西。他老娘劝不住,哭。他姑娘害怕,也哭。
(他的小弟媳家,就在他家后面,中间就隔了几步路。他的小弟媳听得清楚,说得更传神。)
第二天,青叔家又传来骂人的声音。那是青叔的老娘在骂他,因为青叔成天不说话,他老娘喊他,也不答应。
渐渐地,青叔的娘不再骂了,变成了哭。因为村里的人们也发现,谁喊青叔,他都不理会。人也变了,不理发,不刮胡子,不说话,也不干活,不管事不出门(指的是不参与任何人际交往)。
有人说,青叔这是受不了绝后的打击,变疯了。也有人说,是青叔重面子,媳妇跑了,和寡妇没成,丑事反倒公开了,丢了脸面才疯的。
不过,这时候,村里人说起他时,并没有谁叫他“假疯子”。
06
他的称呼,开始变成“假疯子”,大约是在此后的两三年。导火索是他老娘吵的一场架。
青叔的娘,挨着青叔生活,虽然青叔在家里的男丁中排行老三,不是幺儿。
(在农村的很多地方,老人一般都挨着幺儿住。老人名下的田地,房子也归幺儿,幺儿负责给老人养老送终。我们村里也一样。)
青叔的爹死得早,他的娘一开始也挨着幺兄弟住。但是,幺兄弟娶来媳妇以后,媳妇和他老娘处不来。所以,向来孝顺的表叔,把老娘接过来挨着他,虽然老人的房子和田地还在幺兄弟名下。
那场架,吵着吵着,他的小弟媳,就舀了一瓢猪食,虎凶凶地要灌表叔的娘。一旁的青叔就一把推倒他小弟媳,一边恨恨地骂了一句:“畜牲!”
青叔的小弟媳,被他推倒后,顺势拍脚打掌地在地上撒泼,又哭又骂,骂青叔是假疯装哑巴……骂的同时,又扯着嗓子喊他的丈夫回来,说青叔趁他一人在家,对她起了坏心。
她的丈夫在她家后山砍树,急急赶了回来。一看自己的媳妇那委屈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三哥媳妇跑了好几年……压根听不进一旁老娘的劝解。直接和青叔干了一架,从此兄弟反目成仇。
这一吵一打,让青叔是装疯的真相,很快在村里被传得人尽皆知。此后,在他小弟媳一家的口中,青叔的称呼就变成了“假疯子”。
07
不过,被发现是假疯的青叔,并没有变回原来正常的样子。还是不理发,不刮胡子,不干活,不说话,还不出门(不参加各种人际交往)。
青叔的娘呢,自从吵了这一架以后,也变得不爱说话。上山干活时,都带着两个孙女,和她们念叨怎么打理地里的活。
比如,一定要记得在包谷(玉米)地里套种其他东西,像山药(红薯)、南瓜等。其实,她的小孙女才八岁多,大孙女也不到十四岁,未必听得懂记得住。
那一年的年底,青叔的娘走了,一觉睡过去就没有醒过来。
青叔的幺兄弟家,操办了丧事。只是丧事的操办过程并不平静。
那时,老家一带有一个哭棺的习俗。所谓哭棺,就是人去世后,来吊唁的亲友在灵堂抚棺哭诉,哭诉内容多为诉说死者生前的不容易,以及表达对死者的思念。而且,抚棺哭诉的人,需要有人拉,才能起来。
不过,在青叔老娘的丧礼上,这个哭诉的内容有了新的变化。带来这个变化的,是青叔老娘的大姐,也就是青叔的大姨。
青叔的大姨,一进灵堂,就奔到她妹妹的棺木边,双手抚棺,放声痛哭。看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子,旁边有人走过去拉她,可她并没有顺势起来。
她不仅没有起来,还在痛哭中指名道姓地骂人。
她骂青叔不成器,装疯做哑巴。骂青叔的幺兄弟是老婆痨,由着老婆耍花脚乌龟(方言,大意同耍心机,演戏)收拾老人……噼里啪啦,一件一件,直哭骂到声音嘶哑。
那个年代,只有婆婆收拾媳妇,媳妇收拾婆婆,青叔的小弟媳算是村里第一人。
在村里,青叔的娘为人不错,青叔的小弟媳处世却差得多。 在场的人,多数的心思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骂得越凶越好。
听着听着,青叔的小弟媳,脸色变了又变,扔了孝帕,虎凶凶地走上前来。旁人一看,怕把事情闹大,劝开了她。
最后,是青叔的大哥,拉着青叔的幺兄弟,一起前来跪在青叔老娘的棺木前,请求大姨看在他的面子上,等事情过了再教训他们。青叔的大姨才停了哭诉,缓了缓劲,折身就回了家。
08
青叔的老娘走后,青叔还是没有变回原来正常的样子,一家人的生计成了问题。
亲戚就把他的大女儿介绍到城里,给人做家务,自己养活自己。
她的小女儿呢,留在家帮她的伯伯叔叔家放牛。在哪家放牛就在哪家吃饭,吃过了,再端点回来给表叔。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延续几年。小女儿十二三岁时,也被亲戚接到外地,据说是去帮忙背小孩。
这样,青叔的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不过,他还是不理发,不刮胡子,不干活,不说话,不出门。
大约十二三年后,青叔的房子垮了,只能去住山洞里。
这时,村里的人说起青叔,就不再带着名字,通通都叫他“假疯子”了。
青叔不是真疯,村里人不给他取外号,直接叫他“假疯子”。另一个真疯的颜三伯,村里人不叫他疯子,却给他取了外号“摆老壳”。
后记:
前些年,青叔被他的女儿接走。村里曾为此流传过关于他的经典对话——
“还是假疯子好过,一辈子屁事不管,毬心不操,老了还有姑娘接去享福。”
“哟?羡慕啊?那你和他换,干不嘛?”
“嘿嘿,算毬了,他那种好日子过不来,还是磨手板皮挣生活心头踏实点。”
据说,年轻时的青叔有一张国字脸,高高的个子,模样正派又讨喜。可惜他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实在与此相去甚远。
那天,我随父亲去收花生,去花生地里要过青叔家附近。回来时,父亲说,让我在路边等他,他拿几笼(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生花生,连着茎叶)给青叔。
父亲把花生放在青叔的门口,就往回走。在父亲快走到路边时,我看见青叔出来,在门口站了站。
我和他虽然只隔着五六十米远,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又高又瘦,腰板直直的,长长的头发和胡子,披散着。像,一杆,枪头掉了的,黑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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