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能留下啥

到底还能留下啥

赵兴中又从口中喷出了一口深咖啡色的污血，胸部剧烈地起伏，伴着一阵粗喘，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刚打扫干净的病房中顿时又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半黄不白的床单上也沾染了血与胃内容物混杂的污秽；映衬着他青灰带黄黯的脸色，竟然诡异的协调。

缓过一口气，将灰色暗沉的眼珠慢慢转向窗外，秋意浓，正是银杏最美的时光，橙黄、灿烂、静美，继而飘零。转回眼神，他扫了一眼床前正在默默打扫呕吐污秽的阿萍，这是她最爱的银杏。

老赵叹口气，就要离开了，人生六十载，喝过好酒，抽过好烟，也有过几个漂亮的女人，最后临到要走了，还是只有她在身边，还是只想再见她一面呀。

他闭上眼，原本很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然而累啊，睁眼都累，他已经懒得抗争了，闭眼就闭眼吧，眼球在深陷的眼眶中和皱褶的眼皮下微微震颤着，似乎还在思考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了呢？

碎片的记忆一幕幕如电影画面倒退。

                          （一）

在20多岁的时候，赵忠兴在同龄人当中还是很意气风发的，他在部队上当汽车兵，学会了开车，当时社会上最流行的职业是：听诊器，方向盘、商店里的营业员。转业到单位上之后，参加了一场老乡会认识了现在的师傅王广，一来二往的，王广发现小伙子挺机灵，人也长得精神，手底下又正好急需用政治素质高、驾驶技术过硬的人，小赵正合适。这后来王广干啥活都喊着小赵，带着他。小赵的确机灵，他立马拜了王广为师傅，师傅带着他学了工程吊车驾驶。这下更是技术型工人了。

小赵年青力壮，正赶上三线单位发展势头好，大型实验开展很多，关键时刻，他在各级领导瞩目下精准地吊起重型设备，挪移位置准确，操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流畅，一下场就迎来首长表扬和同事诸多赞誉，晚上一顿美酒少不了的，年底戴大红花评先进是常事。加上小伙子高大俊朗，喝起酒来豪爽耿直，干活漂亮，人一提起他来，都竖大拇指：＂小赵好样的！”

小赵每逢这时候就搔着后脑勺，怪不好意思的。他刚来这单位就发现了，这里天南海北各名牌大学的知识分子都有，各编号部队转业的也有，还有地方子弟有家有势。似乎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儿，各有优势，而他只有自己，又没有个亲戚朋友，可不敢骄傲。上班他跟师傅学手艺，下班常跟着师傅回家，手勤脚快，帮师娘干点活。

那时候师傅的女儿阿萍在上高三，小地方教学质量不好，阿萍算成绩好的，毕业最好出路多半是考个技工学校，就算后辈人中很醒目的中专生了。

每天早上小赵来院子里来接师傅的时间点儿，往往就会听到有人喊：“阿萍！＂于是情不自禁屏住气，等待那脆生生的回应：＂唉～，来啦！＂小赵很快就能够在心里面摸拟这声回答语音语调的起、升、婉转、回旋、降落直到收声，然后小姑娘从那间熟悉的房门出来，出挑的俏模样，走起路来两根长辫子齐腰晃动，闪着黑亮亮的光，师娘的巧手做的灯芯绒套衫掐了点腰，走起路来如水流畅。有时姑娘忽闪忽闪的眼睛对上小赵，又很快移开，小跑出门，挽上同学的手远远上学去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嗯嗯，今早在食堂吃的早餐还算丰盛，心里踏实，今天干活很有干劲。

那个时候的感情不用明说，好象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大家都明白了相互的喜欢。也没有火辣辣的表白，就在自家菜园子里，你刨好地，我撒上菜籽；你换颗螺丝，我递上扳手一样默契自然。

两年后，小赵顺理成章地和技校毕业的阿萍结了婚，小家离师傅家不远。每天小两口一道上班，一道下班，回师傅家吃饭，师娘做饭手艺好，尤其是各种面食做得极好。小赵打上半斤八两小酒和老丈人一起喝两盅，讨教一下单位里的人和事儿，晚上小两口回自己家，这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转眼小赵就有了大闺女，姥姥姥爷帮忙带着，完全不用女婿操心。

小赵一心扑在工作上，人缘不错。老丈人是出了名的人精，文化程度不高，但很会察言观色，插科打诨，很是讨领导喜欢，因此在单位里混得风生水起。他把这些人脉、关系全给小赵指点清楚，理顺捋平，女婿当半子嘛，就指望着他能够事业发展顺畅，小家庭幸福。

小赵也果然不负厚望，很快就从普通技工升到班组长，一年后又进一步升到管理三十来人的小队长，过几年又成了院里面最年轻的车间主任。

可是，这么顺的光景，怎么走着走着，就把阿萍弄丢了呢？

这人走丢了，家也散了，老丈人气得中风了，没两年也去世了。

哎，这几十年都不来往了，大女儿和爹也不亲了，这辈子还能见几次呢？

                              （二）

到底还能留下啥

一个月前老赵刚刚入院时，病房里还插着鲜花，颜色鲜艳，生气勃勃。

赵兴中的第四个老婆老四还住在这间病房陪着他。“老赵啊，我昨天买到了土甲鱼，给你炖了一锅浓汤，老中医说的，可以提高免疫力，很滋补的，你今天多喝点啊。”

老赵斜靠在枕上，看着老四笑，“嘴里寡淡，没啥胃口。”心里暗自嘀咕着，还是这女人知情识趣，说起话来声调软软的，招人疼。老四是地方上的下岗女工，长着双杏仁眼，略略上挑，身段风流，比老赵小十五岁。

当初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好象是一起跳广场舞认识的吧。两人跳过几次舞，又偶尔约着打打麻将，吃个饭，敬个酒，一来二去关系就近了，没多久时间，大概两三个月吧两人就同居了。

当时老赵第三次离婚已经一年多了，看着女人漂亮又顺眼，感觉又年轻了一回，生活又滋润起来，周末还牵着手去逛逛湿地公园逛逛商场，给女人拍拍照，买点化妆品，买点首饰。老赵在金钱上比较大方，两人相处也很和气，但是老赵一直犹豫着扯不扯结婚证，毕竟各自都有儿有女，以后财产关系什么的太复杂。

这么一犹豫就是小半年，紧接着老赵参加单位退休职工的健康体检却查出来肝癌了。医生告诉他已经睌期了，包块大而且已经转移，腹腔里面都长肝腹水了。换句话说，手术切除肝叶或者肝移植等等都没有多大意义了，估计平均生存时间就三个月到半年左右。医生很惋惜，“你以前本来就有慢性乙肝，长期大量饮酒也是伤害很大的，去年你也忘记做体检，现在发现太晚了也不能手术了，只能是疼痛的时候就止痛，用点化疗药、靶向药这些方法控制一下肿瘤发展速度了。”

老赵这一生就没怕过啥。当汽车兵的时候，在新疆夜间的沙漠里，零下四十度差点冻死；转业工作后有一次大型试验出现车床故障，差点被砸死，是他拼死扭转了方向，才没出重大安全事故；茅台五粮液也大瓶大瓶喝醉过，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认过怂。老赵不怕死，但也很不甘心，刚退休几年，还没有好好享受生活呢。最终他还是平静接受了现实，但是老四就哭得涕泪长流，嚷嚷着要带男人北京去求医问药，最后还是老赵安慰她，认命吧。

老赵在医院住了下来，接受治疗。这个老四每天陪伴，煲汤炖菜，买花送水果，老赵倒也不会亏待女人。但是一系列治疗下来，虽然有医疗保险，还是让老赵花了不少钱。

后来，老四的女儿家老有事儿，老四的母亲也有事儿，老赵就出钱请了个护工照顾自己，最近一个月女人慢慢地就很少来医院了。床头柜上的鲜花也枯萎了，红的黄的耷拉着头，俗艳而邋遢。

                          （三）

十天前医生给老赵下病危通知书了。老赵吐血便血，全身浮肿，几个来回，釜底抽薪，老赵又去掉了半条命。虽然经过止血输血输蛋白等等抢救，缓过一口气来，但是人更虚弱了。医生的话里话外的暗示，有什么后事该交待的得交待了，遗嘱该立了、银行密码什么的该告知家人了。

这病房里又热闹起来了，平时看不到的人影儿都出现了。

“爸，这是给您带的西红柿鸡蛋面鱼儿。”平平淡淡的语气，这是阿萍给他生的大女儿润玉。老赵转头看向润玉，瞬间红了眼眶，这面鱼儿分明就是阿萍做给他吃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吃食儿。可是，如果不是他病成现在这样儿，母女俩都不会和他联系。现在，面鱼儿来了，阿萍没有来？是了，当年还是伤得她太狠了。

那时候阿萍走的那么毅然决然，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那也是个深秋的晚上，天气预报说寒流突然来袭，气温将会骤降十几度，阿萍想着男人穿得少，今天一整天实验回不来，晚上还要加通宵夜班，拎着件薄羽绒就往老赵车间送。等她急匆匆到了车间值班室，眼前的一幕几乎让她目龇欲裂，被撞破在床上的女人一声尖叫，似乎她受到的伤害比阿萍重。

瞪着跪在面前的女人，阿萍咬紧牙根：“多久了？”女人支支吾吾，“没，没多久，也就几个月……”，女人鼻涕眼泪地抱住阿萍的腿，“嫂子，对不起，您行行好，放过我和赵主任吧，我…我这个工作得来不容易，农村的家里还有弟妹要供养，老娘又有病，老爹成天烂醉，我一没结过婚的姑娘，呜呜呜……”

阿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海里一锅滚水，一直沸腾一直沸腾。

老赵下夜班回来认错了，承认当主任过后手里有点不大不小的权力，有很多溜须拍马的人围着转，车间里几个有点姿色的女人也时常凑上来，觉得靠脸可以吃遍天下，老赵一时就有点飘了。但是，更坏的消息也带回来了，这女人怀孕了，医院说子宫壁薄，不能流产，否则以后不孕不育。但是留着孩子呢，两人挨处分不说还会丢公职……

阿萍承认，这种事儿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看在要给唯一女儿留点脸面的份上，阿萍没有把这事儿张扬出去，快刀斩乱麻离了婚，再也不想看这倆腌脏玩意儿。想一想都觉得要吐……

感情洁癖的人，哪怕自己流血流泪，也要忍痛把眼里这颗沙子给挖出来。

到底还能留下啥

                              （四）

“爸，你看我给你带啥来啦？这是我妈给你红烧的排骨，可香了。”这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是老赵的二女儿，当年老赵拼着对不起师傅，对不起阿萍，忍痛离了婚，但是老赵心里头暗搓搓的想，万一这第二个老婆能够生个大胖小子呢？结果生下来老二还是个女儿。得嘞，啥也不想了，女儿就女儿，就图这第二个老婆年轻呗。

单位上的同事眼看着老赵离婚又结了二婚，一天天的衬衣T恤颜色越来越鲜艳，经常陪着第二个老婆逛街，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哟呵，赵主任，您可是越活越年轻了哈！”老赵压住喜滋滋的面部表情，“哪里哪里……”

然而，好景不长，街坊四邻慢慢发现老赵经常出现在菜市场，手上偶尔带伤，缠着创可贴。再后来，脸上也可见几道挠破的伤口。

以前和阿萍相熟的邻居们私下嚼舌头，“太上皇一样的日子不好好过啊，以前阿萍人多好，把他伺候得多好，陕北老爷们儿被照顾得大家闺秀似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下好了？轮到他去伺候人家，人家还嫌这嫌那的，活该！”

到底第二次婚姻中还发生了什么龃龉，大家都不得而知了，这次结婚后四年多，老赵又离婚了。这个女人可是不一般的泼，上窜下跳要打官司分财产，老赵几乎脱掉一层皮才把这事儿给按平。

后来，老赵有次和酒友们喝高后直叹：“当初那么温柔单纯的农村女子哒？我怎么也没想到……”

                              （五）

第二次离婚后，老赵消停了好两年。但是，总有人很关心他的生活起居。“赵主任，您也该找个人照顾照顾生活了，怎么样，考虑考虑，我给您介绍一个？”

这第三婚是个卖手机的姑娘，白白净净，不多话，和老赵结婚后就辞了工作在家待业养身体，丈母娘也从农村来住进老赵家，帮忙买菜做饭收拾家务。这回，老赵也不再去伺候人了，都已经五十了，老丈母娘还比他小三岁呢。反正只要有人干活，累不着自个儿就行。也不太爱出门了，三个人一出门，别人以为那是老赵女儿，尴尬！除了上下班，，三个人都爱打麻将，就再找个人，凑个麻将搭子消磨时间。没多久第三个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女儿。老赵寻思，难道自己命中无子？后来去幼儿园接孩子，别的家长问，“今天姥姥没来接？姥爷来接囡囡哈？”老赵也不和人解释，一个劲儿打哈哈，就回去了。只是后头也很少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老赵寻思着往后就这么过个太平日子，端个保温杯，泡个枸杞茶，打个太极拳，跳个广场舞得嘞，这日子不要太舒服！

只是，生活有时候就是别扭，让你过平静日子的时候你想折腾；等你想平静地过日子了呢，生活又开始折腾了。

老赵觉得，这第三个老婆不旺夫，儿子没能生一个，还招来了霉运。三女儿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老赵退居二线了，就再也不是赵主任了，收入立马减少一大截。年底巡查组检查，老赵进去背了半个月书，出来就各种退钱，争取宽大处理，好歹保住了公职和退休金，不用吃牢饭，但是把家里的老底也几乎掏空了，东挪西借还欠了点钱，生活捉襟现肘。

这下丈母娘不乐意了，我女儿黄花大闺女跟了你个老头子，是来享福的，怎么能吃苦？

闹着闹着又离婚了，带这女儿奔更好的前程去了。

三结三离，好像离婚也变得越来越容易了。程序也减化了不少，很方便快捷，这一次老赵熟门熟路，顺畅解决。再次开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模式，直到遇见老四。

                              （六）

老赵今天又呕血，黑黢黢的肝病面容，黄绿发暗的眼白，有气无力的呼吸。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还有阿萍用抹布擦桌子的声音。

大限快到了，老赵心里明白。

前几天把遗嘱立了，把存款分给三个女儿了，牛鬼蛇神再也不来找老赵了，病房里清净了。护工说老四几乎把同居的家里的东西全搬空了，甚至小到一把剪刀都拿走了。

大女儿润玉执意要把老赵分给她继承的那一份钱捐给她爸一直助学的陕北老家的穷学生，老赵也想通了，如了她的意吧。真不愧是阿萍的女儿，有志气！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走前想见阿萍一面。

阿萍终于肯来病房看老赵了。她也老了，两鬓有了丝丝白发，腰身不再纤细，还是很朴素，腰板仍旧挺直。

其实，老赵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萍，对不起。”这句话太轻，哪里能承受女人几十年艰苦之重。

“阿萍，原谅我。”这句话很无赖，哪里能一句话抹掉自己应该承受的负罪感。

琢磨了半天，老赵还是什么都不说了，就这么静静待到黑白无常来的时候吧。

老赵在闭眼之前想到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到底还能留下啥

网图，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