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苏北平原的蒲场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走到河东庄的机器间里后，正看见文娱宣传队队员们围着迮巧兰的儿子李朝阳，在听他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他们就走上前，只听见李朝阳正说郏常喜大爷，说得正得劲着呢。
这郏常喜老大爷，长着一蓬雪白的胡子，头发也全白了，像银霜染上去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可他那满是皱纹像老丝瓜筋的脸却红朴朴的，看来这老大爷的身板子硬朗得很。郏大爷个子也蛮高大的，但人老了，背就稍微有些驮，就看不出有啥魁梧之处。
他是作为村民代表，被我们的班主任夏志章老师请过来作忆苦思甜报告的。可他作的是啥报告嘛，完全就是讲古。你们听着啊，他是这样讲的：
“老师们，同学们，你们好！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是一个烈属，我儿子是打小日本壮烈捐躯的。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我每当想到他，就感觉撕心裂肺的痛！
我的儿子死得好惨哪，他是被鬼子的东洋大炮轰没掉的，跟他一起牺牲的有二三十个小伙子，可惜得很哪！小日本太可恨啊，太可恶了。他们侵我土地，杀我平民百姓，光那石头城，就被这些畜生杀害了有三十多万人，他们就是强盗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过去是扛长工的，家住在狗老财姜井钧家前边，离他家有好几丈远。
狗肏的姜井钧，他住那么好的房子，前后有好几幢，都是青砖青瓦房，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庭院，他还有好几房姨太太，每个姨太太都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而我呢，被他挤得住到七八丈远的地方去，还住在一个磕头舍子里，就是茅草棚子，丁头府啊，比他家的牛棚都不如。姜井钧对我这样狠，我就不给他王八犊子扛长活，我给另一个地主蒋淞干活。
这蒋淞人很好，我跟夏景龙给他家罱泥，他让他老婆给我们油炸糯米粽子吃。那粽子可好吃了，油腻腻的，金黄金黄的，吃到肚子里，着实要得，挺抵饿的。”
他讲到这儿时，教我们语文的老班夏志章老师，他不耐烦了，他直朝站在讲台前的郏大爷喊道：
“郏大爷，郏大爷！您要忆苦啊，可不能说吃老财蒋淞家的饭食吃得好啊。”
郏大爷听了一愣，接着，他又不管不顾地讲了起来：
“我们吃饱粽子后，就去给他家罱泥了。把泥船行驶到庄后蚌蜒河上后，瞅瞅四下无人，我们就把船靠到岸边，把竹篙和泥罱子往船上一搁，就一头一个倒在船甲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吃饱了容易犯困嘛，干活也弯不下腰使力嘛。我们这一觉睡的那个香啊，给你当神仙也不干，一直睡到太阳偏西才醒过来。
爬起来一看，我的妈呀，我们看见船甲板上放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一条簇光崭新的花白手巾。
我们知道这花白手巾是蒋淞老婆的。这婆娘长得好漂亮，如花似玉，不是天仙，赛如九天玄女下凡尘。这蒋淞好人啊，所以他才娶了一个比西施都漂亮的女人，比我老婆强多了，我老婆是个乞丐婆嘛，烂花子黄脸婆常常去讨饭，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顿饿一顿的，怎么漂亮得起来呢？
想到这些，我就过意不去，我在老爷蒋淞家吃好的，却把她丟在家里拖儿带女地去讨饭，良心不忍嘛。噢，扯远了，还说竹篮子。
你们猜猜看，竹篮子里装的啥？你们说什么也猜不到，里边装的是两斗碗雪白喷香的大米饭，还有左一盘右一盘的鸡鸭鱼肉，什么好吃的菜，嘛嘛都有。
再看竹篙和泥罱，已经被他放在岸边的水里了。我们就晓得了，我们东家老爷蒋淞来过了，拿饭给我们吃的。这拿饭有个讲究，给活人拿饭叫拿饭，给死人送饭叫送饭。你们要记住了，尤其是男同学将来到丈母娘家里，不能说错了，说错了，人家会说你是个呆女婿。
哦，扯远了，我们还来谈老爷蒋淞。他拿饭给我们吃，看见我们睡大觉，也没有喊醒我们，还轻悄没声地把竹篙和泥罱放到河水里，为的是怕太阳晒裂竹篙和罱篙，我们不好干活。他倒不是心疼那几根竹篙。
这老爷蒋淞太好了，太有度量了，他的宽阔的胸膛里真是能揣进个泰山啊，他的赛如宰相的肚子里硬是能开个跑马场啊。
我跟夏景龙老好地感动啊，感动得泪水如同河水一样哗哗直流。这老爷蒋淞太好了，能不让人感动万分吗？
我们吃完饭，就拼了老命地帮他家罱泥，一气就罱了十一二船泥，罱到月到中天，我们还在给他家罱泥。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我们可不能让蒋淞看扁了我们是来混吃混喝的，我们要让他看看我们的真家伙，让他看看我们的钢火。
可就在这当儿，蒋老爷一溜小跑地来到蚌蜒河边，生气地对我们喊道，我说小伙子们啊，光顾干活，也不吃饭不睡觉了，你们这不是玩命吗？回去，赶紧吃饭，吃完饭睡觉，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你们再不回去，你们的嫂子就会骂死我们了，就当我求你们帮帮我的忙，你们回去吃饭睡觉吧！
你们听听，这蒋老爷要我们回去，还生气，我们真是感动了，感动得不得了。就为这，我情愿给他家扛一辈子活。这蒋老爷跟姜井钧王八犊子就是不一样，多好的一个人啊。
要搁到现在，我非把房子盖到离姜井钧家五尺远的地方去不可，让他王八犊子住到阴山背后去。
姜井钧这王八犊子，他是老财，蒋老爷也是老财，但老财跟老财就是不一样，他是坏老财，蒋老爷是好老财。”
郏大爷还想不厌其烦地讲下去，可我们老班夏志章老师却不干了，他带领我们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老财姜井钧！”
接着，他起头领唱起了一首苦叽巴唧的歌。歌词是这样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去年村上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这支歌在各地有不同的版本，但“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却是相同的，这支歌是当时非常出名的苦情歌，风靡大江南北，红遍长城内外。我们唱着歌，已经忘记了郏大爷的忆苦思甜报告带给我们的欢乐和痛苦等说不出的滋味，我们的眼睛里饱含着晶莹的泪花，我们坐在学校操场上的院子里的凳子上唱着歌，使劲地跺着地，恨不得把假想中的旧社会跺出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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