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年的九月是迟来的雨季。
时光的脚步刚刚踏入九月,一场滂沱大暴雨拉开了雨的帷幕,持续不断的中雨、小雨和毛毛雨,还有若有若无、支离破碎、酷似“空翠湿人衣”的似雨非雨,循环往复,几乎把整个九月的天气包揽了。从凌晨到薄暮,几乎看不到一个完整又完美的晴空。天色总是那么晦暝,雨珠却是那么晶莹;明亮光线的血液,似乎被雨珠吮吸干净,只给它留一口喘息的气。
秋雨绵绵,潦原浸天。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的雨滴,或轰轰隆隆、或哗哗啦啦、或嘀嘀嗒嗒、或淅淅沥沥,或重重地敲打、或轻轻地亲吻着所有裸露的物体——枝桠,叶草,藤蔓,地表,屋顶,墙壁;以往的飞声流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寂静得可疑:动物隐身匿形,植物无精打采,自然界精神焕发的唯一的形影就是雨水,唯一的声音就是雨声。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上午,下着中雨,我在窗前看到低空中,一只大鹰默默地飞过,挥动的翅膀沉重又缓慢,艰难又疲惫,它一定是因为生死攸关的事情需要立即处理。
雨歇云遮的时候,放眼望去,视野里的风物,仿佛一位多愁善感的姑娘,阴郁愁苦,一双大眼睛里泪光盈盈;偶尔露出如花的笑靥,也带着几分凄清的神情。
候鸟都飞走了,只剩下被雨水反复洗刷的低垂、空旷的天空。看不见燕子在濛濛细雨中来往穿梭,三五成群的麻雀不在枝头啁啾和地上欢跳,孤独的白鹡鸰在河边石滩上呆立。满河满池的静水和缓流浑浊浓绿,荷花凋落尽净,水佩风裳恍如昨夜梦中的倩影;枫杨树嫩绿的花序成了一串串老迈的褐黑,树叶摇落,日渐消瘦;大片大片的草丛蓬头散发,乱糟糟地蜷曲在一起。
有那么几个午后,雨息风静,灰白的云层里,太阳欲现还隐,只是一团耀眼的光晕,郊原上和山谷内的生命犹如“浴火重生”,鸟儿欢唱,婉转悠扬,蜻蜓和蝴蝶翩翩起舞,宛然诉说着对夏日的追忆。
可是,它真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吗?我得承认,初春的雨给人以希望:“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而秋雨却给人以怀念、伤感和凄切:“秋风秋雨秋煞人”。我相信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中的少年听的是春雨,中年和晚年听的全都是秋雨。我能感受到在秋夜凄雨里,温庭筠倾诉的伤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想象到李商隐坦露的柔情:“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然而,当我回望九月,却有别样的感受:
它暴躁又有力。
暴雨和大雨如同天地的咆哮,轰轰隆隆,哗哗啦啦,吞噬蓝天,也吞噬大地。一夜的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激荡的雨水声,如同山呼海啸,激烈雄壮,气势磅礴,又岂止是摧枯拉朽!
二天后,我到河边散步,看见湿地公园坚韧又拥挤的香蒲林东倒西歪,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好几处被洪水冲过,匍匐的香蒲宛若几条杂乱的“河道”。河水涨满的堤岸上,一棵大树被栏腰折断,带着茂密的绿叶匍匐在地;这棵大树至少有数百年高龄,它拱出地表的树根,如盘龙卧蟒;树干粗糙嶙峋,密布青苔绿霉;树枝粗壮遒劲,树冠硕大碧绿。多年来,我每次看到它,都是初次见到的样子:枝柯盘屈,枒杈奋张,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现在的它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整整一个夏季,阴云常有,却滴雨未见,从晨曦到黄昏,天空燃烧、大地熏蒸,干涸得土枯地裂;湖泊几乎见底,是九月的雨水,为夏季偿还了欠下的债,还绰绰有余:那满天的雨水在湖泊汇聚碧波万顷,即将漫溢。三次泄洪时,我在溢洪道碧绿的山岗上,听到汹涌澎湃的洪流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从巨石交错的沟壑间呼啸着喷涌而下,波涛激荡,浪花飞溅;我从远处的河岸遥望,峡谷里高悬的疾流,像溃塌的雪崩,像奔腾的长龙,像飞泄的瀑布,像抖动的素练。
它香甜又迷人。
桂花在雨中盛开,满树满枝金黄、雪白和桔红的花朵,给树冠披上厚厚的外衣,那浓郁丰满的香气,决不是膨胀散发出来的,而是用聚集了一年的生命力向外喷射!这花香里好像羼了些许蜂蜜,奇妙的甘甜如油腻黏稠,如浓烟熏人;经雨水漂洗,融入每一粒雨滴,被迷濛的雨尘带到远方,到处弥漫着桂花幽幽的清香。
在轻纱一般缥缈的雨帘里,我看着草坪上的一株彼岸花从盛开到凋敝。月初的时候,它静静地开放,舒展开轻柔的花瓣,诱人的嫣红,像一个显形的美丽幽灵。当彼岸花凋落,仿佛接力赛,丝瓜花又绽放,纯净的鲜黄在雨中格外亮丽;野外路边棕红的栾树花,像雨水里燃烧的火炬。还有,菊花的妖媚,葱莲的洁白和苔痕的新绿……
它清新又绵柔。
灰白的天空下,白茫茫的细雨淡雅至极,仿佛山间里的清溪幽潭,深深地吸一口气,连同齑粉一般的雨粒,只觉得肺腑透明似的纯净,乃至心灵和精神里,也灌满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清新。我不能勉强自己,因为维特根斯坦的告诫:“凡是不可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它将遥远的山岚送到我的眼前,氤氲缭绕在我的身边,那一种洒脱、飘逸和灵动,仿佛若有若无的雾气,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意,只能用裸露的肌肤感受它的纤细和轻柔。有时候以为天阴无雨,外出散步,平视前方,景物清晰,纤尘不染,但茸茸的雨点,如同夏日密集的蠓虫扑到脸上,凉凉的,让人神清气爽。
它的柔弱和绵软抑制住了夏的火热。不肯离去的夏季,还在顽强地挣扎,一旦雨停,气温立刻从十八九度飙升到三十五度——酷热还是那么凶悍!气温像一叶扁舟,在夏和秋的海洋里跌宕起伏,一时被掀上涛峰,一时又坠入波谷。如果不是它绵柔悠长的阻遮,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炎热的秋季。
好几回我半夜从噩梦中醒来,睁开惺松的眼睛,到处黑黢黢的,却不是夏日那种万籁俱寂的宁静,侧耳倾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耳边轻轻地絮语,疗愈惊魂未定的情绪,那雨滴似乎洒落在我的心头,滋润着热爱生活的心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温情脉脉的世界。我掖好被角,在温暖和放松里入眠。
九月的雨,把萧瑟与繁华、强力与柔弱、暴躁与和蔼、沉重与轻盈、怒吼和轻吟完美地组合在一起,为色彩斑斓的晚秋,清洗出一片全新的天地,让它们在风轻云淡的高旷里,或余晖晴霞的映照中,尽情展现无穷魅力——大自然一年一度的浓墨重彩、秾华缛丽盛况将会如期降临。
在九月最后一个暮色里,我倚栏眺望,禁不住思绪万千。当我被淫雨囚困家中,真是度日如年;可在它离开的时候,又依依不舍。光阴似箭,人生苦短,欢愉哀愁,转念之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恍惚间就是几天前的景象;而眼前轻薄的雨帘水纱,一定会在隆冬的某个寒冷的暮色里,在我的心中重现。
天边湿漉漉的黛峦翠麓,云遮雾掩,我仿佛目送一位远去的友人背影,它那越来越朦胧轻盈的丰姿,朝着秋的最深处飘然走去。纤尘一般的稀疏细碎雨点,洒落在我滚烫的脸上;凉爽的微风,恰似它回眸一笑的柔软的气息。
这是一个难忘的九月,难忘的是它的——雨。
202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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