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和韵而似原唱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

这是一首咏杨花的词。

说起咏物词，先唤起了我一些痛苦的记忆：咏物词一般都是不那么好读的。

大学时读过几种词的选本，几乎每个选本都会选王沂孙的《眉妩·新月》和《齐天乐·蝉》，这两首词文学史中也一定会提到，我前前后后应该读了有不下十遍。

然而我一句都没有记住，真的是一句都没有记住。

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好的诗词天生有一种容易记忆的特质，如果篇幅不长，甚至只读一遍就能记个差不多。如此说来，这两首词的难记程度，对我而言已经赶上英语单词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咏物词”产生了一种回避和畏惧。

二

但是苏轼这首神作拯救了我对咏物词的畏惧。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起句便不同凡响，杨花的形质与情韵都写出来了。

更难得的是，这是一首“次韵”的词。

什么叫做“次韵”？次韵是和诗中最严格也是最难的一种，要求和作的每一个韵字都和原作相同，字的次序都不能变。好比把一个人的手脚绑住，让他跳出一支优美的舞蹈来。

苏轼跳得很精彩。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随风万里，寻郎去处，轻盈可怜的杨花与闺中思妇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这当然是一首披着咏物皮的闺怨词了，真是把遗貌取神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词的下片愈出愈奇，点点飘飞的杨花里是清清淡淡又无处不在的悲哀，简直要飞起了。

我实在是不擅长解词，总觉得自己说不出那种好处。那么好的词句，硬生生解释一遍，简直像低劣的鸡汤小言，还是就此打住。

三

忍不住再强调一遍，这可是次韵的词啊，每一个韵脚都是章质夫用过的，苏轼必须亦步亦趋，然后居然写出如此神妙到飞起的作品来。

章质夫也是交友不慎，被苏轼和了这么一首词，给牙尖嘴利的文人们嘲笑了一千年，最损的一句就是“东坡和韵而似原唱，质夫原唱而似和韵”，打脸之声不绝于耳。他留名不朽的方式就如同汪伦一般令人尴尬。

我们来看一下章的原作：

水龙吟 章质夫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青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也还不错，只是太过质实，当然最大的败笔就是被苏轼给和了。

王国维也和了这首写杨花的《水龙吟》，开头一句是“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充满了悲哀自怜的味道。这一句十分形象，颇能引起有心人的共鸣。但全词不算很好，这里就不录了。

不久前看《红蕖留梦》，叶嘉莹先生有一段时间流落台北，困于家事生计无法读书写作，就常常想起这句词来。杨花之柔弱易逝，惹人怜惜，又有一份短暂而飘忽的美丽，由此便可以想见了。

东坡还有一首题为《和子由渑池怀古》的诗，前四句尤其脍炙人口：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如此清畅可喜又真切有味的诗句，居然也是次韵，东坡之才高，委实非常人可及。

四

不仅常人不能及，这种次韵写词的高难度游戏，就是一流词家来玩，也不免画虎类犬，比如姜夔。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黑姜夔了，姜夔其实是我很喜欢的一位词人，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写一下他的好处。

他次韵和过辛弃疾的两首《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与“会稽蓬莱阁观雨”，这两首词那可都是帅到飞起的。

我们也来看一看这两首失败的次韵之作：

汉宫春（次韵稼轩） 姜夔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俛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

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

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辛弃疾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稼轩这首词风骨清峻，情韵饱满，而姜夔的和作拼凑痕迹太过明显，感情是强行附着上去的。

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 姜夔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

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辛弃疾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原作生动的体现了稼轩以文为词，熔铸点化的功力，并且气脉贯穿。姜夔的和词比上一首好些，不过全无稼轩夭矫飞动的气势。倒不仅仅是韵脚限制的问题，白石与稼轩气格完全不同，稼轩偏偏又是那种很难效仿的声气，强行模仿结果必然是很尴尬了。

连白石老仙都玩不转的游戏，可见“东坡和韵而似原唱”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一生俯首拜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