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搜神记》。
从前读过《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读《聊斋》是从那套画得十分精美的小人书开始的,刚到异地的一家人挤在公园内借住的一个小房子内,半房子堆的都是远亲家的杂物,屋子当中悬挂的一个遗像被妈妈用布遮挡起来,竟比被像中人直视还要恐惧,9岁的我只要在屋子里,就必须不错目地盯着那块布,怕错过了微微的呼吸让布帘颤动的那一瞬间。
他家原在公园门口有个小人书摊,几分钱看一次的那种,总是在周围蹲了好多孩子,胆大的虽然看书,眼睛却漂在画面之外,滴溜溜转着想法“顺走一本书。
不过那个年月,这种经营方式已经在消失中,亲戚家已经不做这生意,一柜子的小人书放在借我们的房子里,那种玻璃推拉门的书柜,满满一柜子,花花绿绿的封面和书名,搅扰得我日夜不安宁,比遮着布的遗像更吸引目光。
可惜,门是锁着的。
我不知道用了多久,想了多少办法,才把玻璃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刚刚够容纳我的九岁的手探进去取书,然后用被刮擦得红肿的手捧着,提心吊胆的阅读——妈妈说既然是借住,就不能动人家的东西。这种规定冷冰冰的,完全无视小人书对儿童的致命诱惑。看完后,还要小心翼翼地物归原处,那时候的我,误以为大人无所不察,随意总是仔细地排列书的次序,还有摆放的样子——微微有点左斜……看书时,嘴里都念叨着。
书架的玻璃门的那条缝中可以取到的书十分有限,基本上就是那套《聊斋》,我看了又看,看了再看,每隔一段时间,温习一遍小倩、娇娜、乔女……等等。看烦了,就开始憧憬其他一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书,隔着玻璃门,那些貌似生动有趣的书名,我以为我会记住一辈子。
后来把那些书名全都忘了,记住的还是不得已看了若干遍的《聊斋》故事。
等初中的时候,家人送了本岳麓的《聊斋》给我,没有注释,书很厚,但装订不好,看了半年后,就从中间分成了两半,经妈妈精心粘合虽然仍为一体,但是却给我留下了残书的印象。
从读《聊斋》开始,我除了读内在逻辑性很强的书外,都采取那种“随手翻翻”的方式,随开随看,根据时间和心情,选择喜爱的长短合适的故事。真的喜欢的书,如《聊斋》和《古今校》这样的,零碎翻完后必然意犹未尽,这时候再从头看一遍,总能碰到先头遗漏的一些故事,像发工资前找出箱底放的去年的旧衣服穿时,在口袋里发现早被遗忘的五十元钱,那么开心。
爸跟我说,《聊斋》中描写女子都不过寥寥数字,却各不相同。
他的这个发现我至今仍未求证,我看书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型,只求故事不讲细节,《百年孤独》读到快闭着眼画出家谱树了,还是搞不清那个干巴巴的老婆婆是“乌拉苏”还是“乌苏拉”。《聊斋》中记住的也是那些故事各异的美女,至于她们的容貌,我只知道,每个人出场的时候,蒲老不管如何用笔墨,主旨都是说“美啊美,实在是美”。
我不爱琳琅的形容词。
《聊斋》好看,因为它是故事,一个超乎寻常的大瓜也是故事,一个女人忽然变成男人也是故事,一个人在树里藏了个虱子,来年又被干僵菲薄如纸的虱子蛰死,还是个故事。
《阅微草堂笔记》就不是故事,而是一种带点自恋的,洋洋得意的,宣讲的,文人的,矫情的……叙述。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但是因为这感觉,我不爱看它,倒是真的。
我并非评论家,不懂文艺理论、创作原则……我可能看不出书的好坏,或者我的品味就根本不允许我太在意它的好坏,我更在意的是,真诚啊情怀这种,虚头巴脑莫名其状的东西。感觉,恩,感觉。
其实读书的人总是能感觉到哪个作家的哪部作品是真诚的,哪个作家的哪部作品就不那么真诚。而我真心希望每个作家都真诚地写作——就像希望天下大同一样热切。
《阅微草堂》在我看来就不够真诚,它有点把玩的意味,有点说教的功用,有点自恋的文笔……是我放进碗里又想要夹出去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的根据何在,大概是因为,我总觉得他写的那些貌似真是但是非常玄虚离奇的故事,他自己的字里行间也透露了一种不相信——那为什么要让我们相信,奇怪,当然作者说了,姑妄听之。
《搜神记》就好得多,干宝写得十分质朴,那时候的人单纯而充满幻想,什么事都相信,不借助怀疑精神长大成人,乡里传闻和闾巷臆说,都被认认真真地带着虔诚的心理辑录下来,和文笔无关,和目的无关。
我推测干宝的初衷,大概是他听多了这些好玩的故事,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挖塞~太神了,不记下来真是可惜,要是能写在纸上,以后有空就可以拿出来看看,还可以跟朋友们分享哦!(脑补模式)总觉得他是当真的,唐代之前,中国人的想象力还没被怪力乱神带走,活泼泼地在,山海经外。
他像孩子一样写,认真仔细,不添加桥段,不润色细节,不堆砌不必要的形容词。即使对话也利索简洁,如下:
魏舒,字阳元,任城樊人也。少孤,尝诣野王,主人妻夜产,俄而闻车马之声,相问,曰:“男也?女也?”曰:“男。”书之。“十五,以兵死。”复问:“寝者为谁?”曰:“魏公舒,”后十五载,诣主人,问所生童何在?曰:“因条桑,为斧伤而死。”舒自知当为公矣。
我偏好这样的小故事。
但我总是强迫性地带着“科学精神”去阐释干宝所描述的种种异象时,禁不住会有些愧疚,羡慕他“受时代局限而产生的认识错误”,向往他那种虔诚的心境,唯此,才能以真诚的心展开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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