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相伴了七十二年的旷世情缘,有一小半是战争成全的,倒有一大半是出于赵四小姐的坚持和智慧。
传奇的诞生,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再加上一点点运气、一点点机缘巧合。人们总是说赵四小姐能留在张学良身边纯属上天安排,他们看不到她是怎样一步步努力走向她的少帅,费尽了所有的力气。
提到赵四小姐,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风流”二字,这很大程度上拜马君武的这首打油诗所赐。
老实说,头一回看见赵四小姐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时候看了太多以她为主角的影视剧,剧中的女子涂着浓烈的大红唇,妖娆妩媚,充分满足了人们对于“红颜祸水”的想象。
真实的赵四小姐,身上没有半分妖娆的气质,黑白照片中的她留着清汤挂面的齐肩长发,身材纤瘦,腰肢细得若弱柳扶风,整个人素淡得宛如民国女学生。
她的美是清淡的、毫无攻击性的,完全看不出,外表这样纤弱的一个人,追求起爱情竟然会那样全情投入、不管不顾。
世人都以为她只不过是张学良俘虏的众多红颜之一,却忽略了她才是这段感情中占主动权的那个人。
赵四小姐第一次走近她的少帅,是以私奔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
他们是在天津蔡公馆的舞厅相识的,那时候,他已是横刀立马的风流少帅,她还只是天津中西女中一个不为人知的女学生。
她是父亲赵庆华的第四个女儿,出生时天空出现了一道绮丽的霞光,所以名字叫赵绮霞,取诗句“余霞散成绮”之意,也叫赵一荻,因在家中排行第四,外人都叫她赵四小姐,赵一荻则是她英文名的中译名。
赵家虽不能同东北张家相提并论,可也是当时数得上的名门。赵庆华曾任东三省“外交部长”,后官至交通次长。赵家的几个姐妹,绛雪、缣云、绮霞等人,在父亲的福荫下,都拥有如名字一样诗情画意的少女时光。
那时的世家女子流行去私人舞会,蔡公馆的舞会就以名流咸集闻名。赵四小姐十几岁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很快成了天津舞会上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正是在一次舞会上,赵四小姐经大姐绛雪介绍,认识了人称少帅的张学良。一曲天鹅舞步跳下来,两人渐生默契,成为舞池中的焦点。接下来的几天,他只邀她共舞,舞步飞旋,少女的心也随之飞扬。
年轻时的张学良英气勃勃,舞跳得好,英语说得溜,又自带“少帅光环”,很快就征服了少女赵四小姐的心。
两人分别之时都依依不舍,回到东北的张学良生了场病,病中他托人给赵四小姐带去一封信,说自己很想她,盼她能去东北一聚。
在温室里生活了十几年的赵四小姐生平第一次面临人生的重要选择:去,还是不去?去的话,她已有未婚夫,对方也早有妻室,不去的话,她又如何舍得下他?
最终,她毅然登上了北去的火车,父母兄姐一起为她送行。几天后,父亲赵庆华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称四女绮霞为自由平等所惑,竟然私奔了,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赵四小姐当时大惑不解,父亲明明是同意她去沈阳的,怎么又登报说她私奔了?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他深知张学良多情,所以特意用这种方式断了他的退路,并借此机会急流勇退。
这招果然有用,张学良原本只是把她当成众多情人中的一位,现在骑虎难下,只得将她领进了沈阳帅府。他的发妻于凤至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给她什么身份,最终,于凤至同意她以女秘书的身份留在丈夫的身边。
赵四小姐一口答应了,女秘书也好,女侍从也好,身份什么的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能留在心爱的男人身旁。
这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就这样如愿以偿走到了张学良的身边,留在了帅府内。她独自住在帅府东侧的一栋小楼内,卧室设在西北角,这里虽然比其他房间阴冷,但晚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张学良位于大青楼的办公室灯光。
这场所谓的“私奔”,给她带来了一个女秘书的头衔,也给人们营造了“赵四风流”的印象。九一八事变后,马君武写了两首打油诗,讽刺日本人占领东北时,张学良却在舞厅里和赵四小姐等人共舞。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人们总是习惯将男人的过错归咎到女人身上,赵四小姐便是被如此对待的。她无端被扣上了一顶“风流”的帽子,无从辩驳,也没想过要辩驳。
她静静地守在他身旁,静静地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于凤至也相处得颇为融洽。她是个沉静的人,终其一生都没为自己辩解过。
误解她的人可能会一直误解下去,理解她的人却从她的沉默里,读到了一个旧式女子固有的隐忍和高贵。
1964年7月4日,一场特别的婚礼在台北举行。
新郎张学良已经六十四岁,新娘赵四小姐也已五十一岁。为了这一天,她足足等了三十五年。那一天,她穿上了大红的旗袍,戴着白色珍珠项链,薄施粉黛,站在白发苍苍的张学良身边,依然保留着昔日的风韵。
当牧师问她是否愿意嫁给身边这个男人时,她眼含热泪,庄重地说出三个字:“我愿意。”
这是一场迟到的婚礼。
张学良在宋美龄的引导下改信基督教,蒋介石和宋美龄以基督教教义只许一夫一妻为理由,劝他和于凤至离婚。
在此之前,张学良从来没有动过背弃于凤至的念头,哪怕他们后来数十年没有见过一面,他始终认定她才是自己的妻子。可后来,于凤至为让他重获自由,频频发表触怒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言论。因为担心他的安全,于凤至不得不签署了离婚协议。但直到老死,她仍以张学良夫人自居。
于凤至的退让,最终成全了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苦等三十五年之后,赵四小姐终于不再是那个没名没分的“女秘书”了。
事实上,这两个女人一心想争夺的“陪护权”,并不是份光鲜的差事。长期的幽居岁月,赵四小姐跟着张学良吃了很多苦,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优裕的生活,还有尊严和自由。负责监视他们的刘乙光,他的太太因不堪孤寂发了疯,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不但没有发疯,还双双享以高寿。
这要归功于赵四小姐的苦心经营。她是个真正有智慧的女人,性格淡然超脱,对生活和爱情都舍得花心思去经营。
环境再艰苦,她也尽量为自己和张学良维持着体面的生活,以前没下过厨的她,学了一手好烹调功夫,烧出的菜连挑剔的张大千也赞不绝口。不能外出采购时装,她就自己缝制衣服,张学良穿的便服和她穿的布衣都是她缝的,即使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蓝布衣服,她也能剪裁得十分得体,穿在身上令乡间的妇人们艳羡不已。
孤独苦闷时,她陪他唱京剧,听他哼唱着最爱的《四郎探母》,陪他下围棋、钓鱼、打猎。张学良研究明史时,她就是他的资料员,负责给他摘抄朗读;张学良信奉基督教,她也跟着他去教堂受洗礼。
他们之间的情意并未被岁月磨掉,反而随着时光的积累愈加情笃。1990年,被幽禁了大半辈子的张学良夫妇终于获得了去美国探亲的机会,感受着夏威夷灿烂的阳光,呼吸着这里自由的空气,白发苍苍的张学良像个孩子对赵四小姐撒娇说:“我要留在这里不走了!”
赵四小姐微笑着同意了他的要求,回台湾变卖家产后,他们选择到夏威夷定居。这辈子,他在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
晚年赵四小姐身体并不好,她曾患过红斑狼疮,有过骨折;长期抽烟,肺部出现癌变而动了一次大手术,切除了半边肺叶,之后一直呼吸困难,成为影响她晚年健康的主要因素。
她对侄女说:“我太累了,可我不能走,因为你姑爷需要我照顾。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上帝和他。”
她拖着病弱的身体继续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张学良爱去海边散步,担心风大吹了受凉,她便精心用柔软的毛线给他织瓜皮线帽,那样的帽子她织了很多顶,够他用一辈子了。
张学良百岁寿诞的时候,在夏威夷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他头上戴着她为他编织的深蓝色毛线瓜皮圆帽,脖子上挂着大红和粉红的两串花环,身边站着穿紫红色长裙、挂黄色花环的赵四小姐。
那时,她已经很虚弱了,前一刻还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他们坐在轮椅上,相依相偎,留下了他们一生中最后一张合影。张学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握着赵四小姐的手,用东北话深情地说:“我太太非常好,最关心我的是她!这是我的姑娘!”
听了这话,赵四小姐的脸上泛起了如少女般娇羞的笑容。她和他携手走过七十二个春秋,终于等到了他骄傲地宣称“这是我的姑娘”。
二十几天后,她在病床上溘然长逝。临终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声声呼唤着她的乳名,她死去三个多小时后,他才在亲人的劝说下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张学良在一年多后去世,留下的遗嘱是:“与夫人合葬于神殿之谷。”
其实于凤至死后,她的墓旁也为张学良留了一个位置。只是面对两个女人的深情,张学良再一次选择了赵四小姐。
在那些漫长的幽居岁月里,他和她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罗曼·罗兰曾说:“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所理解的传奇也类似于此,爱之于赵四小姐,是她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是在认清了爱情的真相后依然守护爱情,是日复一日的坚持和水滴石穿的柔情。
赵四小姐之后,再无传奇。
因为再没有人可以和她一样什么都不想,只想成为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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