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的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小时候我想让平静的生活一直继续,结果没有。在水月宫的时候,虽然我不知珍惜,内心还是希望能够躲过种种劫数,结果没有。我希望和逍遥哥哥在一起,永远开心微笑,结果没有。就连我到苗疆,中间都有这许多波折。现在我已经不在路上,而是在锁妖塔底。
这锁妖塔,我是知道的。那是人间帝王,为镇服妖魔,从四处召集匠人,劳民伤财,费心费力,最终得到的作品。完成之后,又从天上请神仙护佑,有神界派下镇狱明王镇守这塔。此后,锁妖塔一直由蜀山派维护,这派弟子四处捉妖,都要将其逼入塔中。我本人,虽被当作妖孽,倒有幸是被现今蜀山掌门亲自降服的。
我向下看,看到那些小妖不停地走动,聊天,互相厮打。可是我不能加入它们。寻常妖怪,进入锁妖塔,尚可在塔内有行动自由,随便行动着等死。我连这样的自由也无。这是因为那妖类最为畏惧的化妖水之力,我可以承受。
化妖水,是所有的妖怪,一经沾染,立刻毙命的液体,没有例外,于其他种族却丝毫无碍。这水的力量我也是可以承受的。事情原本简单得很:凡妖遇化妖水皆不得好死,化妖水于我无碍,我非妖类。我也的确非妖类,可还是进了锁妖塔,被关押。于人类而言,这也应该没有什么不公平,我非妖类,但也是异族,虽有神族后裔身份,却不为世人承认。况且,那些苗人,虽不是我杀害,难道我能够说他们的死于我全无干系?
蜀山派,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行事而已。这个标准,也是大多数人都认可的标准。只是想想有点讽刺,多数人认为正确的,未必是经得起推敲的。忽然想到,蜀山派,于女娲族,于我竟也是大有牵连的。
小时候姥姥给我讲过的,那亲生外婆的故事,里面好几处提到蜀山。紫萱外婆喜欢的人,在第三世的时候,按照她的意愿,拜入蜀山门下做弟子,因为蜀山弟子,是人间在修仙法门方面少数得道的派别。从此,紫萱外婆的命运也和蜀山派不可分割的联系到了一起,是她没有想到的。最终,她也是为了封印锁妖塔,不得不把自己作为牺牲。
逍遥哥哥,想到在林家堡大厅里,听林姐姐的父亲提到,说他的剑术是蜀山的御剑术。
如果还要追溯到更早,女娲族同蜀山,也有那么多时刻命运交叉。
我不知道,如果紫萱外婆在天有灵,看到当年她为一座将来注定要把她的外孙女关在其中的塔而牺牲,会做何感想。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意思。
逍遥哥哥,我以后该是真的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即使他知道我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来了。
塔内的光线是始终如一的,塔外的白天和黑夜,于塔内的环境没有任何影响。我渐渐也迷糊起来,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多久。
没有食物,没有水。可我还是死不了,只是觉得自己一点点变得虚弱。
我想念逍遥哥哥,想得厉害。无法停止,即使知道想他没用还是无法停止。我心中不停地回响着当初水月宫之夜,我吟出的诗句。本来,那一夜的后半夜,巨大的幸福将我击倒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无病呻吟,可如今我才明白,我当时说的原来是谶语。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都实现了,至少到现在为止。
虽然明明知道不可能,我灵魂的每一寸,还是不停地盼望他。
我甚至不会刻意去想逍遥哥哥了,因为不管我在想任何事情,都会同时想到他,以至于沉下心来只想他一个人都成为不可能。
想到我的肚腹,曾经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我竟忘了,有小生命在其中生息成形。现在在锁妖塔中,虽然不自由,倒是能够静心思考。就总是会想她。想得很多,和想逍遥哥哥不一样,想他,是在想任何事的时候,潜意识里都不会停止去想他,想她,是每每任思绪浮上表面,就会想到,过后又去想别的。
我会觉得惭愧,在当初跟石长老说,如果他们伤逍遥哥哥,我立刻自尽的时候,是一点都没有想到她的。
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动静,她一刻都不安分。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出世,为了看见阳光,接受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可是如果我仍然在塔中,她也许永远无缘得见阳光,也许一出世就要夭折。
如果她小小的灵魂问我生命的意义,我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谁知道,也许外面的世界倒是天下太平,不需要女娲族人存在,合该我或者她,作为最后一代女娲族人,命丧锁妖塔底了。我有时候这样想。
可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
女娲族人。
土灵珠在血池底现世,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黑白苗族的对立,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如果天下不再需要女娲族人为它牺牲,那么早在我避居仙灵岛的时刻,一切就应该已经预定,而不需要经过如此曲折道路,特地送我到锁妖塔底。
也许是因为虚弱,我能够在幻觉中感受到历代先祖。幻觉中她们都有同样的神情,平和坦然,对于种种不公正,甚至不是选择隐忍,而是彻底的坦然。就连那不为姥姥看好的紫萱外婆,在最后的时刻也有着同样的神情,标准的女娲族人的神情。
她们的后代,不会是死于锁妖塔底的人。
我开始安心等待命运的轮盘转动,因为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我心平静,知道有什么事情,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紫萱外婆,儿时故事中那样令我不解的人物,我忽然完全明白了她的全部聪明和愚蠢。
许多普通的人,他们真的喜欢上什么,未尝是不贪心的。一旦爱了,都要说一生一世,一生一世还不够,还要生生世世。我们总是贪心不足,希望不只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是海枯石烂两心不渝。世界上那么多人,有智慧的是少数。
有时候这样的想法,倒也未必是最初所愿。那些君主们,天纵英才,创业时未必没有智慧,最终还是免不了求仙问道,希望万民永远由他统治(抑或护佑?)。小石头,自从我入塔以来,就和他分开了。他当初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佛,却堕入魔道。
神仙妖魔一线间。神仙妖魔一念间。道非道,魔非魔,善恶在人心。世界是多面体,从不同的角度看它,就会看到不同的影像,还要加上心魔的干扰。
紫萱外婆只是执着,到了近乎疯狂和贪婪的程度。女娲族是圣人家族,她不是圣人,她只是普通人。任何家族都会有例外。普通人在世上总免不了爱欲纠缠。如果不是紫萱外婆,而是另外某个痴心女子,有了她的条件,所作所为甚至可能完全相同。就算原来不想如此吧,一步步走下来,总会距离当初的想法越来越远。只是她们没有遇到这样的机遇条件。
当初听到她某些言行,并非没有智慧的人物,只是一叶障目,使她一遇到爱人,就一切都看不清。她希望岁月静好永世安稳,任人间风云变换。其实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实现。人总会为自己的欲望给天下带来灾难,这时节也永远要有人主动去做牺牲。女娲族人就是那上天选定的祭品,既然是,就永远逃不掉。
也许她自己一知道,但仍然忍不住尽力尝试。也许她做得那样决绝,有时候都会怀疑种种付出是否代价过大,同时又因为已经做了那许多而不能够停止。
那么你的娘亲呢?我心中有声音问我。不要忘记,她为了你紫萱外婆的私欲,沉睡六十年。
我无语。这是事实,任何人都无法为她辩护。事实上,她自己恐怕亦不需要。只是想到,也许说,母性是女人天性的说法,只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实情并非如此。
那些小妖渐渐同我相熟,会来同我聊天。
许多小妖,它们总是说,自己刚刚出生,连世界都没有看清楚,就被封入塔中。有的小妖,会说自己是主人家的某某器物,渐渐沾染人类的灵气修炼成形,本来想用自己的功力帮助主人,结果却引得四邻惶恐。有的妖怪,会说它和伙伴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栖息在自己的出生地,将偶尔路过的行人戏弄一番。有的妖怪说它们原本不想害人,只是人类既然一直认为它们要害人,它们又不能够证明自己无辜,倒只好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有的妖怪说,妖伤人,人恨妖,是上天的意思,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人妖永远要不共戴天,它们被封入锁妖塔,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它们没有任何怨言。
如此日子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塔底待了多久。我的睡眠已经彻底紊乱。
那时节应该是半夜,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还是我有所感觉。虽然感觉是半夜,我仍然醒着,睡不着。我忽然听到身下有脚步声传来,无比熟悉,我不会听错。我向身下望去,看到的是我没有想到会来的两个人。是的,是人,逍遥哥哥,他身后跟随的是林姐姐。
我有些没有想到,曾经千百次盼他出现,又千百次失望,没有想到,如今一切成真。逍……遥……哥……哥……我只能够轻轻地呼唤他,慢慢继续。我只是丑陋的蛇女……又失去化成人形的能力,你又何必……犯险来救我……
我看到逍遥哥哥慢慢后退,一脸的不置信。不,不可能,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是……语无伦次。
又吟诗。仙灵仙岛藏仙踪,翩翩少年把仙求,仙宫仙女不相识,错把牛郎当情郎。其实还是不切题的,逍遥哥哥已经到了塔底,我尚这么说。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虽然没有诗句如现在,可心中当真如此思想。
我看到逍遥哥哥的眼睛渐渐清晰明亮,眼神渐渐坚定。他看着我,一直看。他最终大声呼喊起来,灵儿,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过去的一切,他已经记起。
我又在逍遥哥哥的怀里了,像水月宫那夜,原本心中已断绝一切希望,却偏偏能够实现所有奢望。林姐姐,她在旁边看着,恬然微笑。太好了……她说。从今我们三人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可是镇狱明王出现在我们面前,气势汹汹。而逍遥哥哥,他在我身边,还是坚定地维护我。我看着镇狱明王三头六臂,心中异常清醒。
所谓妖孽,其实是个太泛泛的称呼。这个字眼背后的真正含义是:异端。而事实上,所谓的异端未必是真正的凶恶,只是同他们的标准不同,给他们的统治带来威胁。他们要消灭异端,不是因为异端的存在威胁苍生,即使异端真的在威胁苍生也是如此。他们担心的仅仅是自己的地位不稳。
而我,属于女娲族。女娲族人也是异端。这只是对于某些人如此。苗民,我记得儿时娘亲向他们发话的时候他们一脸崇拜,记得他们平日言谈中对于女娲娘娘及其后人的尊崇。我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力量觉醒。从前竟会认为自己死于此,虽是一瞬,想起也觉得好笑。事情还没有完成,我不能够在游戏中途行将逃离。道非道,魔非魔,神佛也不能决定我的命运!
镇狱明王来势汹汹,我们以信念抗他。我们相信我们终究会赢。
果然。
那么多的妖,都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要出去,你们应该有办法。它们说。可是我们没有办法。逍遥哥哥的行囊中,书中仙跳出。它是书虫变化的妖类,对典籍无比熟悉。它说,要我们潜入化妖池底,断七星磐龙剑柱,毁塔,才能够出去。
我们就下去了。林姐姐行走时的动作出奇地静默。
剑柱一一毁坏,直到最后一根。我们感到巨大的震动从头顶传来。
我们全都身陷化妖池中。逍遥哥哥在护着我。林姐姐立在石板上,把她的手伸给我们。突然头顶有巨大的阴影逼近。我们抬头看,那么巨大的一块八卦石在我们上方正中央,一切都在瞬间停止。
再次醒来,我是在床上。逍遥哥哥……这是我醒来第一句话。
我看到有一位婆婆,慈眉善目,在我面前。赵姑娘……她说,你醒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逍遥哥哥,还有林姐姐呢?
她向我微笑。这里是灵山,她告诉我。她说林姐姐在被巨石击中的瞬间,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我一直在睡着,逍遥哥哥出去,是为我找凤凰蛋壳麒麟角,找来当作安胎药。我听着微笑,又沉沉睡去。
我梦见林姐姐。灵儿妹子,我有事,先走了,你一个人千万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在梦里看到她远走,我想要奔过去拽住她的衣袖,结果被绊倒,待我起身,她已走远。
醒来之后我知道该给自己的女儿起个什么名字了,她的名字就是:忆如。
林姐姐做了那么多,而我所能做的,却不过是为孩子起个名字纪念她。
阿奴是白苗公主,婆婆的关门弟子。她有时候会到婆婆的草房来。那一天她来的时候慌张,说逍遥哥哥,自从在女娲神殿,被女娲娘娘的石像召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们在一边担心猜测。我不担心,我相信逍遥哥哥。
果然,在逍遥哥哥失踪一个月之后,他和阿奴一起回到婆婆这里了。带着凤凰蛋壳麒麟角,还有水灵珠。我看到他走到我的床前。我向他微笑,逍遥哥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对他如此说。
啊,灵儿,乖乖地休息,不要动。他说。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女儿的出世。中间逍遥哥哥一直在陪着我,讲他在鬼阴坛和我分开之后遇到的一切,说起在乡间客栈我们擦肩而过,他语气是那样的悲哀无奈。说起他回到过去整整一个月,看到过去的种种变故。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小,遇见回到过去的他时,我是那么的凶。我向逍遥哥哥娇羞微笑。逍遥哥哥,对不起啊。我说。
而他,只是那样温和地对我笑着。
真好。
只是听阿奴说,传闻黑苗族拜月教主在训练地魔兽,白苗为对抗魔兽力量,亦在启用五毒兽。两族大战一触即发。不只是天气干旱,连年没有雨水,两族人的战意也同烈火干柴一般,随时可能燃烧。
这些话让我感觉不详,我尽力不去多想。有逍遥哥哥在身边,我不想让任何事情打搅我的幸福。
我感觉到很疲乏又很兴奋,婴儿的啼哭声响在耳边。难以相信。
逍遥哥哥抱着她,微笑。得意地把她举起给我看。她冲着我,小嘴里迸出娇甜的笑声。她的笑容是那样美好。正如我在白河村一开始想到的,她有着女娲族人的绝美容颜,和逍遥哥哥的淘气眼神。虽然她的命运早已注定,可她一无所知,只是在尽情欢笑。
逍遥哥哥问我给她取什么名字。我说,忆如。
睡去又醒来。逍遥哥哥还在。他抱着忆如。他拿一个竹筒给我看。在试炼窟最深处,女娲遗迹中找到的东西。他说。
是在我睡去的时间,逍遥哥哥和阿奴到试炼窟去的,婆婆有任务交给他们。
我打开竹筒上的蜡印,从中抽出丝绸,卷得很紧。展开,一匹长,一匹短。
先看短的那匹,上面是各种图案,还有文字。似乎是一项什么较特殊的法术。把它放在一边,然后看另一份文件。
这是一篇长文,这样开头:我,孟云非,前女娲族人……我觉得这其中似乎隐藏了什么意思,于是专注观看。逍遥哥哥陪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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