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四大皆空,却双目紧闭。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我平生见过许多女子。或是成了精的魑魅魍魉,披了鬼影画皮,媚眼如丝里都是直勾勾的欲望;或是山野人家的民女村妇,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没有半点生气。
可我第一次见到那般的女子。身着华服却以兰草为香,鬓云袅袅,衣袂飘飘,眉目间写尽了情意。她迎上来深深地行了个礼,“圣僧前来,未曾远迎,不知路上可曾乏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问我可愿做她的国君。
好个不知羞的西凉女王。
通关文牒被她交与侍从,徒儿们去安置住处,我却被带去游赏后花园。
赶了许久的路,难得停下来散散心。倒不愧是女儿家,这皇苑里的景真是别处远不能比的。恰逢春和景明,莺飞燕舞,园里美得让人不忍抽身。“ 御弟哥哥,你看那鸳鸯戏水、双栖双飞,何等快乐!”我轻捻佛珠,“陛下看得真切,贫僧不曾留意。”她轻盈一笑,端坐到长亭中央,深深望了我一眼,命侍从取琴来奏。金丝牡丹袖抚过楠木琴,让人看出了神。她一边弹一边吟唱,像个极美的画中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我猛然回神,捏了捏手里的佛珠,恍惚间只听她唱:“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我缓缓闭上双眼,不去想芜杂之事。等通关文牒一拿到手,我明日就该上路。我长吁一口气,定气闲神,却只听耳边一句:“女儿美不美?"
宫里设了场盛大的晚宴款待我们。许久没吃这样上等的菜肴,路上带的烧饼倒显得无比寒酸。三个徒儿玩得尽兴,我不忍打扰他们,以赶路疲乏为由先回去休息了。
便是深夜,屋外月色甚美,银汉迢迢、不知去路。我独自在窗前诵念«心经»,却时不时地断住。此地不宜久留,这回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是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烛光映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圣僧如何这时还未入睡?”那声音如水般柔澈,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像洒了一地的白月光。“陛下若有要事,进来说便是。”我暗自苦笑,遂披上袈裟、收起经卷。她轻轻推开门,怀里是一柄琵琶。 “漫漫长夜,我怕圣僧无心入眠,特来为圣僧解解乏。”烛火映出一抹浅笑,她坐到桌旁,轻捻起琵琶弦,琴音入耳,不知何处有根弦也被隐隐拨动。我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这不是你该来之地。
悟空向我告状,说八戒已经盘算让我留在此地,自己好回高老庄寻欢作乐。
我叹了口气,问:“你想花果山吗?”
悟空愣了一下,挠挠头:“想。”
我没有怪他,我知道,对他而言,一边是逍遥自在的齐天大圣、一边是五指山下的孙悟空,一边是敢爱敢恨的美猴王、一边是一袭布衣的孙行者,他只能选一个。这是场两难的抉择,他逃不掉。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一世,我是漫道苦行僧,是西行取经人,是东土大唐遣往天竺国求取真经的唐玄奘。我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佛冠在首,袈裟在身,沾不得半点尘世烟火。脚下西行路,眼前温柔乡,肩上平生业,眸中两茫茫。这条路,从来不是“更想选择什么”,而是“更能舍弃什么”。
而你呢?九九八十一难走来,你是否也已经发觉,不是每一场劫难都能两全其美、全身而退。你是否也已经妥协,开始一点点舍弃、一点点抽身。你是否也已经明白,世间难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道茫茫,谁也逃不过这趟苦海。
我终于决定走了。
那天起了很大的雾,天际白茫茫一片。她送我们到女儿河旁,将通关文牒交予我,怔怔的没有说一句话。“女王陛下,”我对她行了个拱手礼,“佛心四大皆空,贫僧尘念已绝,无缘消受人间富贵,阿弥陀佛。”她望着我,唇齿间欲言又止。我转身搭上小舟,顺流而下,她伫立在水旁,一言不发。隔着白茫茫的大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江流急促、小舟颠伏。
我忽然远远的听到她的声音,“圣僧,”她尽力不喊大声,以免失了形象,“ 若有来世……”
我假装没有听见。
你知道,你我都是这世间的赶路人。我是如来门下金蝉子转世,你是文武百官面前母仪天下、尊雍衿敛的国君。我们都囿于俗世、进退两难,我们都不可避免地遭遇不能和不甘。你赤手空拳踏上这条路,时至今日,总归认了些什么。
我也只是被这江水,推往那一端。
她来我房里弹琵琶那一晚,月光如水、烛影摇颤。我紧闭双眼,佛珠在手心攥得生疼。烛焰既尽时,乐声戛然而止,她起身向我步来,在我身边沉默了半晌。我好像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她鼓起勇气,缓缓开口:“你说四大皆空,却双目紧闭。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我没有睁眼。我不敢睁眼。我怕一睁眼,眼底的泪水会让佛祖怪罪。
那夜的风真是冷啊,小时候在破庙里过夜都没这么冷过。她临走时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冷到袈裟都那么单薄。
那一瞬间我内心忽然腾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冲动,像是某种潜藏了数十年的初衷想要脱离这躯壳、呼之欲出,像是所有的情思和妄念都不甘在这一刻幻灭。
一滴滚烫的泪滑过脸颊,在彻凉的夜风中做出最后的抵抗。
倘有来世,在某个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午后,我要遇见一个如她般美丽多情的女子。那时我要穿过蒹葭、拂过白露,逆流而上,哪怕道阻且长、在水一方。那时我要迎着她的目光,不让这双眼再看见人世的伤心,不让这世道再阻拦我心。那时我抛却了一切,天地间的温存只有那还在跳动、未曾摧易的心。
那时我一定要奋不顾身随她而去。
纵使前路多坎,纵使身陷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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