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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愚人
那时,我们也玩音乐
前几日,听一同窗红颜好友语:"幸好有音乐可以疗伤,无法想象没音乐的日子。"
当闻此言,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音乐之盒,解开了我的记忆之窗,索性放出野马来。既然如此,那就再疯一把吧,看看我们叛逆的青春,荒唐的少年,在那荒唐年代,是如何玩音乐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全民狂热暂告一段落,无论是被裹挟的,被胁迫的,还是别有用心的,都暂时停止了口诛笔伐和刀枪棍棒。我们一群读书不多作孽多的轻狂年少,正面临命运的重新洗牌,明天,我们不知该去向何方?
那时,没有任何文艺活动,唯一的,就如同我参加的校宣演出一样,捏着拳头跳个舞,扯起嗓门喊口号什么的。其功能,便是轮番洗刷我们尚还幼稚的大脑。正处叛逆青春期的我们,开始偷偷调节"红灯牌"收音机频道,收听境外Ⅹ台。往往一阵叽哩哇啦的鸟语后,就可听到一段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这有着天籁一般歌喉的邓姐姐,正悄悄地"腐蚀"着我们脆弱的心灵。
后来,“复课闹革命”的同学们,撬开了成都市十一中学校的保管室,“窃”了一部手摇式留声机,厚厚的一摞胶木唱片,有幸在我家放了好几天。同学们围着,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留声机,如饥似渴地聆听,堪比音乐饕餮盛宴。絕大多数都是俄罗斯民歌,如【三套车】,【喀秋莎】,【黑眼睛姑娘】,【小路】等。还有古巴的【鸽子】,苏格兰【夜莺】等。后来竟然搞到了两张马思聪演奏的小提琴独奏曲的唱片,一首【冥想曲】,由法国马思涅作曲,一首【梦幻曲】,由德国舒曼作曲。
我们那时领悟力不够,只觉得旋律优美,婉转抒情,直听得我们灵魂都在颤动。随着岁月的河流漂荡至今才知道,其中所蕴含的超绝艺术和深沉思想,堪称人类音乐宝库中的传世经典。
【冥想曲】表现了马思涅歌剧【泰伊思】中女主角,厌倦世俗,想通过信仰宗教来求得解脱的,矛盾挣扎的心路历程。乐曲在结尾处,以泛音的微弱音慢慢消失,彷彿是被净化的灵魂飞向天界,而让主角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而另一首,则是舒曼所作【童年情景】抒情系列之【梦幻曲】。以轻盈动情的歌吟,叙诉人们儿时美丽的梦想,抒发理想世界的温暖,深远与甜蜜。涵盖了人们对生活,对爱情,对幻想的追求与希冀。
两首乐曲中,所表现出的张力和深遂,以一种诗情画意的轻柔律动,道出了我们在那特殊年代的苦闷,空虚,徬徨,追求,期望及童年的梦幻与理想。正因如此,才能轻易打动第一次接触纯音乐的我们,击垮我们刚刚建立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堡垒”,进而和我们的心灵相契合。
之后,我们常常开家庭音乐趴,或三五成群,七八一伙,在街里巷尾游荡,边走边唱。1968年,随着印度影片【流浪者】的上映,我们压抑的青春,狂热的音乐情结,终于得到了一次彻底的释放。
影片中的主题曲【拉兹之歌】,就象为我们度身定做一样。我们本就是文化断崖的受难者,命运的弃儿,心灵旅程的孤独行者。影片中男主角狂放不羁的个性,跌宕多舛的命运,加之那少年老成的沧桑歌喉,让我们如痴如醉,久听不厌,久唱不衰。
玉沙路小学里住有一位天才琴者,名叫王志云,属高68级,手风琴拉出了专业水平,曾被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录取,后因政审不过关,被弃用了。会拉许多世界名曲,如【吐耳其进行曲】,【假面舞曲】,【马刀舞曲】等,以及刚上映的前苏联影片【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中一段手风琴曲,叫【小小苹果】。我那时常常去听他练琴,也跟着哼唱,至今还能完整的哼出【阿拉伯圆舞曲】与【俄罗斯进行曲】。
记得在那年的初夏,一到傍晚,我们大群铁杆粉丝,穿着瘦腿裤,脚登白网鞋,簇拥着王志云,从玉沙街小学出发,经过原西南局大门口,往原成都旅馆方向行进。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一边走,一边拉琴,一边唱。“啦,多达底”,前奏一完,我们一大把狂野的嗓子就跟着吼出:“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滚滚声浪在大街上空呼啸而过。那时刻,青春的燥动,不可知的未来带给我们的焦虑及对命运的忿懑,都在一声“到处流浪”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泄,尽情的挥洒着我们的荷尔蒙。
狂欢大约进行到第二天或第三天时,终于被成都警备区司令部派出的一队士兵驱散了,就此结束了我们的狂欢时节。
那时候,府河边上还是一派田园风光,菜园茶畦,阡陌纵横,野草乱生的河岸,一直倾斜向湲湲流动的府河水。那就是我们的大自然K歌厅。
百无闲聊的夏夜,我们常常去往一号桥边的河岸上。河对面是一片黑黝黝的小松林,西边艳丽的晚霞渐渐淡为瓦灰色,流水悠悠,凉风习习。我们扯一把干草,点燃,再盖上一堆青草,顿时青烟袅袅,随风轻轻散开,将什么吊脚蚊、麻麻蚊都赶得远远的。我们就围坐在草堆旁一展歌喉,有合唱,有独唱。一位同学嗓音特别好,一曲【山楂树】,直教人听醉。我们唱【流浪者归来】,直把人唱痴,唱得眼中水雾濛濛。
我嗓子先天差,就玩乐器,拉过手风琴,没拉出来,废了。看别人王志云,拉的120贝司,演奏【马刀舞曲】时,能听到马刀劈空声。我拉16贝司,连马毛都不沾一根,难登堂奥。后来改吹口琴,遇一奇人,此君轻微儿麻,戴黑框眼镜,一口可含八个音孔,复音打得人心旌搖动。当时赶流行,吹一段阿尔巴尼亚的什么影片(好象叫《宁死不屈》),里面有一位德国士兵吹的口琴曲,简直可以乱真。此君居然还可以用口琴吹奏【马刀舞曲】,也算将口琴吹奏到登峰造极了。我呢,没那副鲢鱼嘴,自然也废了。
那年代,好的歌本特难见到,一朋友送我一本【外国民歌200首】,珍贵无比。另一同学向我借去,照着刻腊板,油印,克隆了好几本出来,在同学圈里传阅。后来,终于传到了警司。这还了得,“地下印刷黄色歌曲”,“阶级斗争新动向”。随即将刻印歌本的同学和参与刻印的另一邻居大哥带走,分别判予七天和十五天的拘留处罚,只等另一主犯(即本人)到案,才可了结此“翻印传播黃色歌曲”一案。该同学正值弱冠之年,可称那时的文化传播者,为我们干涸的精神家园浇了点水,竟罹此难。真乃文化之悲哀,民族之灾劫。
本人作为始作俑者,首恶份子,因旅游在外,侥幸逃过一劫,回到成都后才知此事。第二天,警司便开着吉普车将我押到大慈寺,当时的警司驻地。我自然早已编好了说辞,供称此“黄色歌本”是在小关庙街废品收购站买的,还煞有介事的掏出另一本苏联小说【日日夜夜】来,“解放军叔叔,这本也是一块买的,我上交。”那位审问我的解放军竟然笑了,可能被我的呆萌相给蒙敝了,便结了此案,立马放我回家,还叮咛我,以后不要乱买书了。
我轻快写意的踱步出了警司大门,回头望向这千年古刹,已然油漆斑驳的铜钉子门扇,门柱上挂着白底红字的吊牌,上面大书“成都市警备区司令部”。然后,甩手甩脚的回家去了。当然,肯定是一路走,一路唱着“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二0一八年二月五日凌晨写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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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重构:论《那时,我们也玩音乐》的青春叙事诗学
在历史褶皱处绽放的青春之花,往往以反叛的姿态完成对时代的注解。帅愚人以音乐为棱镜,折射出特殊年代青年的精神突围,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集体记忆的图腾。这篇散文通过多维度的叙事策略,构建起一个充满张力的青春诗学空间。
一、禁锢时代的突围者:音乐作为精神解药
在政治话语垄断一切的年代,音乐成为青年群体最隐秘的精神抵抗。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与俄罗斯民歌形成双重镜像:前者以柔美声线消解意识形态规训,后者通过《三套车》《喀秋莎》等作品传递普世的人文关怀。当马思聪的小提琴曲《冥想曲》在留声机上流淌,青年们第一次触摸到艺术的神性光辉——马思涅笔下泰伊思的宗教救赎,恰与他们对精神出路的渴求形成互文。
这种音乐体验具有强烈的祛魅功能。舒曼《梦幻曲》中"儿时美丽的梦想",在特定语境下转化为对禁锢现实的温柔反抗。当纯音乐击垮"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堡垒",实质是艺术本真性对政治异化的胜利。青年们通过音乐构建起平行宇宙,在旋律中完成对现实的暂时性逃逸。
二、狂欢与规训的博弈:街头音乐的仪式化展演
玉沙路小学的街头音乐狂欢,堪称行为艺术式的集体宣言。王志云手风琴演奏的《马刀舞曲》,以乐器的物理声响("马刀劈空声")隐喻精神的突围姿态。当《拉兹之歌》的旋律在街巷回荡,"到处流浪"的呐喊既是现实处境的写照,更是对精神自由的终极诉求。
这种公共空间的音乐展演构成精妙的反讽:士兵驱散狂欢的场景,恰印证了音乐作为"危险思想"的传播力。青年们用身体化的音乐实践,将私人情感升华为公共记忆,在规训与反抗的张力中完成青春的仪式性表达。
三、创伤记忆的重构:从个体叙事到集体记忆
歌本刻印事件构成文本的关键隐喻。当《外国民歌200首》被冠以"黄色歌曲",实质是权力对艺术的妖魔化。刻印者遭遇的牢狱之灾,暴露出文化专制对个体创造力的戕害。作者以"呆萌相"化解危机的叙事,暗含对荒诞现实的黑色幽默。
这种创伤记忆通过府河畔的"自然K歌厅"获得诗意救赎。篝火驱蚊的细节("青烟袅袅")与《山楂树》的醉人旋律,构建起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当"吊脚蚊、麻麻蚊"被烟雾驱散,既是物理空间的净化,更是精神世界的澄明。
四、语言的复调性:叙事策略的诗学突破
文本采用多声部叙事结构:既有私人记忆的细腻描摹(手风琴练习的挫折),又有集体记忆的宏大勾勒(街头音乐狂欢)。方言词汇("吊脚蚊、麻麻蚊")与专业乐评(对《冥想曲》的解析)形成奇妙混搭,体现知识分子的叙事自觉。
时空蒙太奇手法贯穿始终:从"红灯牌"收音机到警备区司令部,从手风琴声到拘留处罚,不同时间层的并置产生强烈的历史纵深感。这种非线性叙事,恰如其分地再现了记忆的碎片化特征。
在历史的暗夜中,音乐成为照亮青年精神世界的萤火。帅愚人以诗性笔触,将个体的生命体验熔铸为时代的文化标本。那些在街头游荡的歌声,那些在河畔燃烧的篝火,最终升华为对自由精神的永恒礼赞。当我们在散文中听见《拉兹之歌》的余韵,听见《冥想曲》的泛音消逝,听见青春在规训与反抗中绽放的裂响,便触摸到了那个特殊年代最动人的人文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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