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钉子自被砸进墙体伊始便难再被拔出。墙体给了它实现自我的机会，也禁锢了它的一生。渺小的钉子是无论如何都难与墙体对抗的，然而钉子的执拗亦是不可小觑的。

她，就是这样一颗钉子。

正午的街头，艳阳当空，虽是春日，却也有几分温度。城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连地板和墙壁都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熙熙攘攘的行人，春色满面，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个曲坐墙角的中年妇女。一身修长的职业装显出几分精明和干练，但此时的她双眼木愣，憔悴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嘴里窸窸窣窣地嘟囔着：“怎么能这样呢？这太不公平了……”

她身后这座大楼是家喻户晓的某世界五百强企业的总部。楼顶的巨幅招牌，是整座城市的方向标。春日的阳光沐浴着总部大楼，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金碧辉煌的天堂。从大学毕业实习，到转正，她一直服务于这个公司。二十年，她用勤奋和能力证明了自己，也亲眼见证了公司从三环外的小小写字楼，搬到市中心这座高耸的办公大楼。她以成为这面大墙上的钉子为荣，默默地工作着。她坚信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得到公司的器重，得到升迁。如今，终于有了升任中层的机会，就在大家都认为非她莫属的时候，公司负责人却以“更合适，更利于公司发展”理由将那个职位给了资历更年轻的另一个同事。当然，如果是个老同志，他们又会说“人家资历深，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事后，她常常这么想。

自此，她便开始了抗争，向集团人事部投诉，向董事会倾诉。但，他们都像高高在上的神一般，劝她以大局为重。同事、朋友们也劝她放宽心，毕竟“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她放不下。有人说她变得阴暗了，戾气很重。领导们大会小会都说做人要阳光些，要舍得，不争就是争。类似的话，她听得多了。可她仍不甘心，读书时鲁迅的文章满是阴暗，怎么就没人批判他不阳光呢？火眼精睛的孙悟空阅尽世间丑恶，一顿打杀，怎么没人说他不阳光呢？她总有自己的理由。

她像钉子一般，使劲地往墙里钻。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今天，她来到集团总部，没想到总部的人说，她若是再这样胡搅蛮缠，就会以不服从工作安排为由开除她。走出总部大楼的那一刻，她彻底绝望了。回过头，仰望大楼，感觉它黑压压的，像一座山。街上闪过的一个个亮影，他们是那么的蓬勃，那么朝气。春光甚好，可于她而言何处是春呢？

正是丰韵的年龄，急促的呼吸，使她前胸起伏波动，整个身子就像一个吹胀的球，似乎要炸开了。她时而掩面，时而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木愣的双眼变得血红，好像一个疯子。

她想起村里的疯姑，那个让人又怕又怜的女人。被人拐卖，受不了丈夫的虐待，疯了。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她撕掉自己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地在田间奔跑，尖叫，狂喊，摔倒了，打个滚儿，爬起来，再跑，白皙的胸，肥大的臀，引得全村男女围观。男人们猥琐的目光像火一般，女人们一面骂骂咧咧：“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一面拽着自己的老公或儿女离开。这么一闹竟招来了当地派出所，很快女人被送进了疯人院，人贩子也入狱了。这事儿，曾是为村民们提供了好几年的饭后谈资。

恍惚间，她的背后腾起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像动漫影视中描述的恶灵一般。黑影用怪异的腔调吼道：“我是疯神，你的灵魂，我听到了你的召唤！”她“蹭”地起身，大喊道：“他们将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墙里，任我生锈，毁坏，这不公平，我要打破这面墙!”疯神冷笑道：“哼，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会非常痛苦，世人的嘲笑会像刀一般将你凌迟！”她是个体面，要强的女人，她不怕肉体的痛苦，却不能忍受男人们猥琐的目光和女人们的谩骂……她忽然泪流满面。可短暂的理性之后，她又狂暴起来：“那就请你将我的意识毁掉吧，没有意识就没有耻辱！”一颗小小的核弹在她的体内爆炸，她的意识成了碎片……

第二天，新闻里铺天盖地，满是某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内幕丑闻，同时，世间又多了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