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梒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婉儿对他的感情呢？
两人就在一条缝隙之间，怀着各自的心事，背对着，久久不能入睡。
“良辰美景奈何天。”
或许这世界上越美的东西，早在出生的那一刻起，身上就带着破碎的伤痕，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能够看出来，又有多少隐匿在暗处。
窗外应该就快下雨了。已经能够隐隐约约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有几滴雨点打在了玻璃窗上。
婉儿和叶梒渐渐入睡了。或许只有入睡，才能把自己从嘈杂的世界里解脱出来。
婉儿小的时候，也就是她十六岁之前，她是个很开朗的姑娘，那个时候，她见到邻居，都会投去一个俏皮的微笑，和她们热烈地打招呼。那时候人们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蓝眼睛的姑娘”。
婉儿没有母亲。婉儿的父亲，没有固定的职业。很小时候婉儿总是问父亲，她的母亲去哪里了，长什么样子。可是她得到的答案每次都不一样。婉儿的父亲告诉她，她的母亲在他的一次旅行中和他走散了。那时候天真的婉儿并不知道，她的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还嘲笑父亲是个不称职的旅行家，连自己的爱人都能弄丢了。可是后来，婉儿渐渐地长大，她似乎发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哪个大人能把自己的爱人丢了呢？！婉儿不是傻子，可是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都被搁置在欺骗里。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每天等着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家，她等来父亲的时候，也是少数，那感觉就像是过节，每年能有几次。婉儿的父亲做过很多职业，他当过记者，当过导游，也当过厨师。婉儿的父亲嗜酒。婉儿总是见到父亲独自一人喝酒，有时候看着远处发呆，当婉儿问起的时候，答案无非就是“我在等你妈回来。”婉儿经常会看着父亲喝酒，两人却没什么话语。婉儿的父亲对她的爱，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如果有谁敢欺负她，他一定会和那人拼命，他无论带婉儿到什么地方，都要拉着婉儿的手，一刻都不会放开。其实婉儿不知道，她的父亲，几乎是把对她母亲的思念，和对她的爱，统统给了她。他常说婉儿很像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有像她一样的酒窝，也有一双蓝色的纯净的眼睛。可是任凭婉儿的父亲描述得再生动，婉儿也只能自己想象。她想象着母亲会不会和她一样喜欢甜甜的味道，喜欢酷酷的东西，她也想象着自己想母亲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思念着她。
婉儿的青春期，也是在父亲的溺爱下度过的。婉儿渐渐有了坏脾气，在学校里面，她经常和男孩子打架，有时候身上也会有淤青。婉儿把自己打扮得很酷，谁都不敢惹她，她也从不让着谁。她在青春期的时候没有交男朋友，她说想和父亲过一辈子。婉儿无时不刻都在保护自己，就像是在提醒自己，她必须是个自己能够保护自己的人，有一天她的父亲也会离开她，她不得不这样做。也就是那个时候，婉儿也有了另一个不好的习惯，她喜欢说谎。
婉儿每天都和父亲出去散步，她们一起在河边掷石头打水漂，她不知掌握了什么技巧，总是能赢过她的父亲。她们一起在街边吃炒米，棉花糖，冰淇淋，有时候还喂他的父亲，摸他父亲的胡茬，把棉花糖粘在上面，说他有了白胡子，今年一定要做她的圣诞老人。婉儿的父亲长的很英俊，看起来健壮，健康，而且精明。婉儿总喜欢摸他高挺的鼻梁，在他的鼻尖上画圈圈，喜欢摸他硬硬的胡茬，还经常对着电影里自己喜欢的角色，说长的像他的父亲。她们在厨房里一起做饭，婉儿每次都会亲手给她的父亲系上围裙，还要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的父亲每做一道菜，她都要不知疲倦地问他叫什么菜，好不好吃，她的母亲是不是也经常吃，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为他系上围裙。婉儿的父亲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每道菜的名字，说她的母亲也很爱吃他做的菜，也像她一样给他系上围裙，而且能烧比他很好吃的饭菜。她们也会坐在电视机前，坐在电影院里，对自己喜欢的角色称“酷”，对他们不喜欢的角色大骂“他妈的”。
尽管生活几乎每天都这样往复着，可是她很喜欢。她原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永远和父亲甜蜜下去。可是婉儿错了，这一切美好，都结束在了十六岁的那个下午。
窗外的远处，已经传来了阵阵的雷声。
窗外下雨了。
窗外的雨几乎下得很大。就像堆积了半个时节的思绪和心情，都要在这将要来的雨季统统发泄掉。
婉儿已经睡熟了。
叶梒却还没有入睡，叶梒转过身，可是房间里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婉儿的脸，他只能听见婉儿沉重的呼吸，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叶梒想起了知秋。叶梒总是在深夜里想起知秋。知秋如今过的还好吗？为什么自己总是邂逅这样的姑娘，在她们的生命里，似乎只有被命运刻意安排的可能。命运给她们什么，她们就要被动地接受。
叶梒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一本几乎已经发黄的书，《茶花女》。茶花女的命运也是被上天安排的吧，虽然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可是事实是，同样让人心中震颤，无法当做一件正常的事。如果谁不曾有感触，那一定是冷血动物。
叶梒的脑子里乱极了。在这个时候，他很想要一杯酒，可是他已经喝了很多。他也很想要一支烟，可是他已经忘了多久没有抽烟了。或许他只是想安静地躺着吧，就这样躺着，看着黑暗，听着婉儿的呼吸，感受窗外的雨。有时候知秋在脑海里闪过，时而又变成《飘》里面的思嘉，婉儿就在眼前，可是《茶花女》里面的玛格丽特的面孔又向他铺盖过来。或许他应该睡觉，叶梒想。或许在这短短的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已经想了无数次，可是他无法入睡。
两年前，也就是叶梒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的夏天，婉儿的父亲，在狱中自杀了。
整个夏天，婉儿都在准备高考。她也很少见到父亲的身影，每天父亲回到家里，便会倒头大睡，就连酒也很少去喝。婉儿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他很累。婉儿从不会多问，如果父亲累了，他需要的只是休息。那个夏天，婉儿没有再和父亲出去散步，也没有去打水漂，没有去吃棉花糖，没有把棉花糖粘在父亲的胡子上。婉儿的父亲在给婉儿挣钱，如果他不在婉儿上大学之前挣够她上学的钱，婉儿可能放弃自己上大学的机会，以后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更糟的话，她一样会像小时候上学一样，被耻笑，被讥讽，她的脾气会变得更坏。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人世的黑暗，因为一件小事而争论不休，那是大概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黑暗的地方。人在黑暗里待久了，才能明白真正的黑暗，能将一个充满光芒的人，吞噬掉，消蚀掉。
那天婉儿等了很久，她记得，她一直在等着父亲开门的声音，如果有塑料袋放下的声音，那一定是父亲路过水果摊的时候，又给婉儿带回了她喜欢吃的西梅。婉儿的父亲告诉婉儿，她的母亲喜欢吃西梅。婉儿喜欢西梅的酸味，确切地说，也不知道是真的喜欢它的酸味，还是喜欢父亲口中所说的母亲喜欢的味道。父亲每天还会给她带回来两罐可乐，有时候是玻璃瓶装的那种，婉儿喜欢把那些装可乐的玻璃瓶收集起来，她说以后要和父亲一起建一个花园，里面种上康乃馨，然后用装可乐的玻璃瓶围在康乃馨的周围。婉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这样想念吧，她一直都在想象，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是那天，婉儿再也没有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婉儿只能出去找她的父亲。那是个周末的下午，照常婉儿的父亲都会带着她在家里看电影，喝喜欢的可乐，吃喜欢的零食。
婉儿在外面找了很久，她路过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口，她第一次感觉，自己从小到大住的地方，居然能有这么大。
在一个熟人的口中得知，婉儿的父亲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给人帮工。那时候工地招工的广告满街都是，据说这里马上就要建成一座新城。婉儿还经常和父亲讨论，新城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想象中那样美好。
婉儿在那个工地上并没有见到父亲。今天是月底，是发工资的日子，婉儿的父亲正准备买些婉儿爱吃的菜，还有酒，女儿就要上大学了，他很高兴，每当在工地上和别的工友说起婉儿，婉儿的父亲总是笑着。婉儿的父亲此时应该在办公室里，或许正在数自己整到的血汗钱，也或许在和工头讨价还价。这个年头，工头就是大爷，谁要是想挣钱，哪怕你再不情愿，都得当孙子。
婉儿在梦中轻轻地呢喃着。叶梒听不清楚婉儿在说什么。
窗外的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而且雨势更大了，能听见雨点落在积水里的声响。
在婉儿的母亲走后，婉儿的父亲开始发脾气。婉儿的父亲以前是从不会发火的。那个时候，婉儿的父亲的举止言谈，一字一句，无不透露着他骨子里的才华和高贵。婉儿的父亲读过很多书，年轻时有很多理想。那时候有婉儿的母亲陪在身边，婉儿的母亲很美，两人都在事业单位，有很体面的工作，婉儿的父亲是个记者，母亲有一家服装店。很多人说，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幸运。可是从婉儿的母亲走了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婉儿的父亲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个自己，但是他看到婉儿的那一刻起，仿佛觉得生命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生活是不公平的，可是为了婉儿，他似乎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可是谁又能知道这种身心的双重折磨是怎样一种滋味。婉儿的父亲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振作，可是很多时候，都力不从心。后来，婉儿的父亲不想去工作了，他就辞职了，一心照顾婉儿。
婉儿的父亲为了工钱和工头起了争执。工头克扣工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婉儿的父亲，不管这些。他很清楚，他卖的是力气，需要的是钱。也许人的思想麻木了以后，都会以另一种形式，也就是全部变成力气的形式，支持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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