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大学就像医院,上大学其实就是发高烧,烧完之后你就可以过一种新的生活了。因为你的记忆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了。
我一直渴望过新的生活。不断地变换,生活才有趣味。上大学之前我很穷,但是我并不着急,因为我有才华,我知道凭着天生的才华,我可以改变生活。我早已声名显赫,尽管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有一天,一位老兄读过我写的小说之后这样跟我说。我暗暗自喜,同时告诫自己:不可太得意。得意就会忘形,马失前蹄的事并非古今少有。有理想的人动力十足。可是大学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如果你过分关注某些事,就会忽视另一些事。你在图书馆或教室里花的时间越多,和宿舍的兄弟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越少。时间不像魔术,能源源不断地变出东西来。因此,顾此就会失彼。有时我也担心会养成孤独的习惯,但是没办法。然而也无所谓,有理想的人不会考虑太多。我的目标是明确的。目标明确的人直接、真诚而且专一。当然,专一也有不好的地方,专一可能会使你单一化。你的视野可能会变得狭隘,考虑问题只用一根筋。当矛盾出现的时候,你的抉择也许会十分果断,但是你不可能没有遗憾。因为相互对立的东西往往是不能相容的,选择其中一方,就不得不放弃另一方。我很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自认为很明白这个道理。一个人如果很穷,他就会很想变得富有,拥有大量财富是他最迫切的理想。其实是他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也许他不会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但是他的所有作为都会指向那个目标。上大学时,我大概也是处于类似的身心状态中吧。我不知道生活其实应该有更高的要求,我不知道活在这个世间,有钱或者没钱,真的不是特别重要。当时我还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我乐于观察有钱人的生活。有时我把观察所得作为我的人生设计的参考。我注意到学校东边有一片住宅小区,小区上空高楼林立,从里面出来的人个个外表光鲜心满意足。我羡慕不已,决心成为那样的人。这是我上大一时的想法。这些想法现在还依稀残存在我的脑中。奇怪的是我的记忆居然到这里就没有了。接下来的三年大学生活好像从来不曾有过。那三年我肯定是病了,所以一切才变了样。如果记忆是真实可信的,我整个人确实是变了。我找不出原因,只能解释为大病一场。病愈后,我不再喜欢人群,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与人相处时,我竟然莫名地产生一种本能的不安全感,好像每个人都不怀好意似的。这是我内心的秘密,我从未想过要让别人知道。我今年刚好三十岁。这几年我是一个人过的。我也习惯了。对于物质我不再特别热心。经过几个年头的努力工作,我住进了现在住的这套公寓。公寓是住人的,每一个空间都有人存在。很奇怪,我本来是要逃离人群的,现在却钻进了人多的地方。不过公寓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公寓里的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打扰你做自己的事情。我想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公寓的原因之一。
住的时间一点一点累积,公寓也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空旷。房间很宽敞。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从未想过要引进另一个人来与我分享这种空旷,我觉的这样的人世间少有,尤其是当她以女人的身份出现。直到她闯进我的生活……
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像我这样有房子,有车子,有票子,肯定会把一大堆女人往公寓里带。买东西似的挑来挑去。我很理解这种心情,单身男人。我不会往公寓里带女人。我不会随便到大街上、公园或者酒吧这些地方去找女人,出现在那些地方的女人很诱人,就像玻璃橱窗里摆着的精美水果。她们太像水果了。
她突然闯了进来。
那天我正在看一本有趣的小说,忘了关门。她闯了进来,并且到处乱走,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前生就知道自己今生会住在这里。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明亮的星星,我知道自己不会把她赶出去了,于是笑了起来。
我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虽然公寓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女人,但是我的生活照样按着既有的轨道运行下去。她只是一个在我的外部空间里走来走去的女人。她的突然出现,就好像隔壁搬来的一位新邻居。
我们很少说话,准确地说是我很少和她说话。她在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经常会征求我的意见。比如,有时候她会问拖把放在哪里啦,阳台上是不是该放盆花啦,晚饭吃什么啦等等。她的声音空灵激切,透着一种撒娇的气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却有另一种感觉。她的每一句问话就像一段美妙的音乐,有时能让我联想到响亮的关门声,不带怒气的戛然而止的关门声。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眼睛在盯着我的眼睛。而我的眼睛看着别处,不说话,只是眨一两下。然后她就像有了回答一样去做她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她是否能够忍受,不过我从未听到过她对此有什么怨言,其实我不是故意无视她的存在,我只是搞不懂她想干吗。开始我以为她是某个厌倦了自己的生活的千金小姐,故意在生活之外寻找一段浪漫的遭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故事只能在言情小说里有,而我的公寓是一种很现实的生活。再说,我毕竟也不是什么骑着白马的小帅哥。我已经三十岁了。我的想象力只能到此为止,我猜不透漂亮的女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理解我的公寓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过我必须承认,由于她的出现我的生活有了些许变化。这变化来的不紧不慢,像是早有预谋,又像顺理成章。我习惯在我的时空里做自己的事情,她也一样。比如我读我的小说,她看她的电视;吃饭时,我吃自己炒的菜,她吃自己炒的;我睡自己的床,而她只能在大厅的沙发上过夜。我们的事情毫不相干。我以为这样她就会自己离开。后来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太过于天真,我发现她的事情慢慢地往我的事情里面渗透。大概是她出现的第三天,我发现她把我的白衬衫洗了。阳台上多了两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挺好看的样子。她晾衣服的时候还哼着小曲。那天时星期天,阳光很好。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逛了很多地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洗了个澡,我准备做晚饭。看到我要煮饭,她说:“我煮了很多米饭,你就不要再煮了吧。”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有点随意的样子。我呆了一会儿,然后去炒菜。我炒了四个拿手好菜。上桌的时候,她已经摆好了碗筷。她笑着说:“你炒的菜太香了,我都不好意思进厨房了。”我只笑笑,没有说话。我很惊讶自己今天怎么会炒那么多菜,预感到她要跟我一起吃?“真好吃,你的厨艺还是跟以前一样棒。”“以前我好像不认识你吧?”我停下了筷子。“难道你忘了?我们前生是一对恋人。你还说过今生要我一辈子吃你做的菜呢!”“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前生。”“我知道啊!我还知道有一个未来呢!”那天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我以前怎么样怎么样,还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她的话真假难辨。我恍恍惚惚,竟有些相信她给我描绘的人生图景。不过我觉得她蛮可爱的,她是一个对生活有想象的女孩。那天我们第一次说了很多话。从她的话里我还是无法确定她的意图。有时候她像一个无知的小女孩,痴痴地讲述一个令她向往地童话故事。有时候她有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让你无法把握她制造的那些飘忽不定的意图。她和她带来的一切,真实地让人难以承受。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是否该有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和一个女人一辈子呆在一起是否有意思。也许有一天我会厌倦,到那时我怎么办?她怎么办?但我知道一个女人以及她带来的关于我的前生和今生很难令我信服。她似乎在向我暗示:今世是前生的继续。这里面好像有某种宿命的东西。
我讨厌宿命的东西。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保持原状。她依然在我的公寓里生活,只是她的生活不再纯粹。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纯粹。我们的事情越来越相似,看起来有融为一体的趋势。
我依然没有多说话。我没有问过她身世一类的问题。对于她的过去我很矛盾,想知道,又不是特别想知道。我不知道她要在我这里呆多久,可能不会很久。也许她明天就走,也许后天。如果是这样的话,知道她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有些事情无法追究意义。我只能保持沉默的样子。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事业。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往我的公寓里跑,我能给她什么?我开始对她产生好奇,一个有事业的女人不应该住在我这里。这一点好奇使我脸上的冰冷变得柔和了。
夏天很快到了。中国南方的夏天热浪滚滚而且多雨,暴雨倾盆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会碰到。
第一个雷雨夜我喝了点酒。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烦躁。我老早就躺下了。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我居然感到安心。雷声很响,所以我不觉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我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胸膛上有一个温软的东西在轻轻移动,我猛的拉亮床头灯——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你到我床上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叫了起来。
她用手指掐着一串钥匙在我眼前晃动。
“你进来干吗?”
“外面雷声那么大,人家吓的睡不着嘛!”
“哦,那你睡这里好了,我到外面去睡。”说着我准备起身。“不嘛!我要你在我身边。以前你不是……一直……想要我这样子吗?”她一把抱住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快放开我。”她的手突然往下一移,抓住我的那里,手指不知道怎么动的,我身子突然一硬。我感到一阵窒息,羞耻感和愤怒涌向头顶。我一把推开她:“请你自重!”她愣住了。我冲到洗手间,用冷水往头上浇,想使自己头脑清醒。
当我回到房门口的时候,听到里边有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她的喃喃自语:“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喜欢我了……早就不……喜欢……我了……”
我在客厅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我向公司请了个假。那天她没有去上班。我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我闭起眼睛,头疼的厉害。我开始进入一种接近昏迷的状态。我迷迷忽忽躺着,感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又听到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我旁边讲话:“木然,他怎么样?”木然?好熟悉的名字。木然,木然,到底是谁?“梅姐,你来了。快两天了,依然昏迷不醒。”梅姐?噢,是我的上司。今天早上我刚给她打过电话。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乏力。一阵睡意袭来,我又昏昏睡去。生病就像睡觉,睡足之后自然会醒来。我醒来那天是个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我想我是渴醒的,因为我醒来时,住在我公寓里的那个女人正在喂我喝水。我发现她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那种场景太熟悉了,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我一时又想不起来。“对不起,请问你是——”我问道。她的眼圈又红了,过了一会,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我说:“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记得了吗?”“我的妻子?”我一脸茫然。我看见她用手捂着嘴巴,转过头,肩膀一阵一阵的抽动。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梅姐——我在公司的领导——告诉了我一切:原来她叫木然,以前是我的妻子。我们俩在大学时就认识,梅姐是她的朋友,比我大两届,而她比我小两届。在大学里,木然和我是众人羡慕的一对,后来由于太喜欢被人追的感觉,她和我分过两次手。为了她,我的后脑勺还挨过两砖,住过医院。大学毕业两年后,我和她结了婚。三年后,她认为婚姻生活太过沉闷,于是找了个情人,好像是搞艺术的。对于她的行为我忍无可忍,决定跟她离婚。婚还没离,我就在一次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车祸是我的一种解脱,因为有些记忆连同车祸一起消失了。离不成婚实际上和离婚已没什么分别。出院后我失踪了两年。后来我跑到梅姐她们公司工作,通过梅姐她找到了我。于是有了后来的事情。我静静地聆听梅姐的诉说,感觉在听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爱情故事。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有那么巧吗?听起来不像真的。有些真实我永远很难接受。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种种证据表明,木然确实是我的合法妻子。结婚证书、过去的相片、日记本、用过的旧物、亲友,这些真实的事物是多么具有说服力,可是假如没有这些,木然是否依然会是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我的记忆。
出院后,我又回到了公寓。木然显得很小心,她很小心地留意我的眼神,似乎想寻找某种答案。我猜她可能是担心我会再次失踪。她爱我,我也爱过她,曾经那么热烈,那么深入骨髓。她知道我是真的在乎她,也离不开她。有一次我问她,关于我的前生和今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肯说,再三推却不过,才轻声说:“那是你和我的约定。那次出差前你给我留了张纸条,两年了,我一直带在身边。”我接过她递来的纸条。那张纸很脏,有点旧,有点皱,上面写有几行模糊的字:
“你太让我伤心了,你五次三番地伤我的心。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太爱你。一个你最爱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错事,你都会原谅她。可是我已决意不再原谅你!至少今生不会。噢,天哪!为什么会这样!……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属于你那样完整的属于我呢?我是多么想忘记你的过失啊,我都有点痛恨自己的记忆力了。可是我又不能欺骗自己。等待来生吧,如果有来生的话。来生如果我们有缘,我会忘记今生重新爱你。”
我感觉恍如隔世。
一切都恍如隔世,难道不是吗?
可是今生的我还会是前生的那个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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