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
张翰
黄浚
(二)先生考证
1、今古典考证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茲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
(1)第一句:虎丘诗第一句,其古典出《文选 二六 陆士衡 赴洛诗》二首(胡引,其一: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沈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其二: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 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及《赴洛道中作》二首(胡引,其一: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 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 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 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 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 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 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 悲情触物感,沈思郁缠绵。 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其二: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 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并《晋书 五四 陆机传》(胡案:略曰:机即感全之恩,又见朝廷屡有变迁,谓颖﹝成都王司马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及《九二 张翰传》(胡案略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2)虎丘诗第二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七九 贰臣传钱谦益传》云:“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六卷第二十期 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又《东华录二》云:“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
检《牧斋外集一》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一首第六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二首第七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三首第一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二百七 疆臣年表伍 各省巡抚江宁》栏云:“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三年丙戌,土国宝。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六年己丑,土国宝。七年庚寅,土国宝。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乾隆修《江南通志二百五 职官志文职》门云:“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廩生,顺治四年任。土国宝,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顺治四年任。夏一鹗,通省按察使司,正蓝旗人,生员,顺治五年任。”牧斋诗既作于春初,其“两年”之语若从顺治二年算起则有两可能:一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时期应是牧斋尚留北京寄赠此诗,后者之时期即牧斋乞病还家不久所作。或牧斋过苏时赠诗预祝生日,亦有可能。观此诗题,既曰“赠”,又曰“诞日”,岂此诗具有贽见及上寿之两用欤?无论如何,牧斋此际必与土氏相往来,可以推知也。
(3)虎丘诗第三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 十 晚行口号》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胡引:三川不可到,归路晚山稠。 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 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 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二七》及《南史三六江总传》(胡案:《陈书》卷二十七《江总传》 「侯景寇京都,诏以总权兼太常卿。台城陷,总避难崎岖至会稽郡,复往广州依萧勃。及元帝平侯景,徵总为明威将军始兴内史。会江陵陷不行。总因此流寓岭南积岁。天嘉四年,以中书侍郎徵还朝。以本传总之年计之,梁太清三年己巳,台城陷,总年三十一。自此流离于外十四五年。至陈天嘉四年癸未还朝,总年四十五,即所谓还家尚黑头也。总集有诒孔中丞奂诗曰,我行五岭表,辞卿二十年。子美遭乱崎岖,略与总同,而自伤其年已老,故发此叹尔。何暇骂人哉?传又云,京城陷,入隋为上开府。开皇十四年,卒于江都,时年七十六。」)。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一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二次在崇祯二年已巳,以阁松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三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四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一次或第二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三次或第四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倘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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