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兄弟

华子兄弟

“啊，肯定是好的！”老婆夸张的惊叹夹杂着噼里啪啦剁鸡块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资深厨娘”——我的老婆在剁鸡块的时候，在炖鸡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是好鸡。从没下过厨房的“资深懒货”——我在吃的时候也发现鸡的味道不错。

今天快中午时候，看到老同学华子的两条微信，“等会有时间出来吗？”另一条是他的手机号。

没有多余的话，就像昨天刚刚一起走出教室，今天再继续昨天的话题。

忽然就感动了，还是那个华子，那个爽快直接的华子，那个从不说出来，却会把你像兄弟待的华子。

“哪儿？”

“下课了？我在峨山。”

我直接拨了手机。

“是华子啊，怎么有空来的？”长久不见的故人联系你，一般情况下都是二个字“借钱”。我也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但从看到华子发短信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这两个字。

华子是什么人，几乎是我见过最有尊严的人。

他跟我一样，在普通的小村出生、长大，因为脑子还算管用，我们有缘在当时能选择的最好的学校相识。学习之余，我们也互相聊自己的事。他讲农村里用“推网”捕鱼虾的谚语，“快推鱼，慢推虾，不快不慢推蛤蟆”，很有经验的样子，其实年龄未必比我大多少。

二十多年过去，这几句话和他脸上的表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知是为什么。

“没什么，想你了，给你捎只鸡过来，下课了吗？”

“好的，在哪等你？”

约好了地点，我把手里的书放下，走出办公室。步行到十字路口，华子还没到，先找个合适的地方等一会吧。

最近对简书上了瘾，手机难离手了。我看着手机，注意着驶近我的车。

不多会，一辆半新的面包车驶过来——挡风玻璃后面的脸我看清楚了，是华子！我直起身子，准备迎接。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没见的好兄弟，说不激动是假的！

华子兄弟

但我们这代人好像不会表达感情——

紧握双手，深情地说，“同志，您辛苦啦”，这我们做不出来。

“嗨，哥们，我想死你啦！”想了二十多年，都没死，骗鬼呢？

“亲，你还记得看我啊，呜呜呜……”呕，受不了！

我们俩尤甚，激动的表情没有，夸张的动作没有，甚至拥抱一下，拍下肩膀，统统都没有。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转弯住那个方面走，到饭店里再说。”

“好的！”

就像昨天还在一个教室上课一样，不需要过渡，没有预热，两个中年男人就无缝接轨了。

“生意咋样啊，一个人能忙过来吗？”

“还行，我现在主要在外面跑销售……”

“好东西价格不能太低，可以实行会员制，学学饥饿营销。产品要有属于自己的标志，让客人有上档次有品味的感觉。拉开价格差——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也是一种劫富济贫……”，可能是当老师当出病了，说起来就停不下。

华子同学在老家包了五百多亩山地，做生态养殖。很多老同学都给华子捧场，自己买，张罗周围的朋友买，尽力帮他。我爱莫能助，最多是在他朋友圈点个赞，叫个好。

自从知道他做这个事，我就十分激动——这正是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天天念叨，想做而没胆量做的事情。

各种媒体天天这有毒那有害的宣传——当然也是真的，叫人总是为吃啥发愁。对食品生产中的蔬菜生产，我也算是“业内人士”。老婆以前开过农资店，耳濡目染之下，我对本地各种蔬菜的用药，曾经是了如指掌。

豆角，虫子会钻进去，三种农药混用也不好杀死，必须得用内吸的农药，也就是让豆角本身有毒，去毒死吃它的虫子。卖之前，把扎好的豆角放在大盆里，放上农药泡一夜，第二天死虫漂满水面。

我们这儿种的最多是黄瓜，每天上午七八点的时候是卖激素杀虫剂叶面肥的高峰，因为菜农都是早上二三点去批发市场卖黄瓜，回来顺便买农药。回家吃了饭，打好药，再补个觉。下午摘黄瓜，装好，等半夜去卖。不下雨的话，三天到一周打一次农药，下一次雨多打一次。可是——大家可以看看农药的标签，没有一种农药的安全间隔期少于三天！

……

这事不说了，说多了，造农药的人不不高兴，卖农药的人不高兴，有放心食品吃的人不高兴，甚至天天吃这些危险食品的人也不高兴——本来我们高高兴兴地吃，你这窗户纸一捅开，我们吃个饭都不安心——你这是居心叵测！

根据我对阳明心学的理解，没有用的话不说，没有用的事不做，于是闭嘴。

得知华子做生态养殖后，我准备了很多建议想给他。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卖弄也罢，好为人师也罢，只要是我能想到的、觉得有用的，统统说出来，让他自己斟酌吧。

“来个菜花，炒个芹菜，够吃了。”

“老板，再烧个百叶！”我觉得华子是想给我省钱。

“你喝酒吗？”华子主动问我。

“你喝的话，我陪你……”我是不喜欢喝酒的。

“我从来不喝酒——那咱就不要酒啦！”

我想着他是开着车的，也没多劝，本来也不喜欢劝别人多喝酒。

我经常这样想，至亲的父子兄弟一起吃饭，绝对不会劝酒，更不会“逼酒”。越是关系生疏的，越会做出亲热的样子，使劲把酒往对方肚子里灌。其实是想显示自己的权威、本事，或是想看对方出丑，最有可能的是为了让他“酒后吐真言”。

服务员送来一壶水，两套餐具。

华子兄弟

“咱俩一样，你比我的还少——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我看着他光光的头，感叹地说。

二十多年了，浓密的，乌黑的，象征着青春与活力的头发，跟黎明前的星星一样，眼见着就没有了。唉，岁月催人老，时光如飞刀啊！

“远远地看着就知道是你，还没变，老样子！”华子不像我一样伤春悲秋。虽然头发比我少，可眼睛还是那么有神，还是当年那种深沉的感觉。

“上学时候你就这样，喜欢靠着什么站，身子还会倾斜一点，一点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哈哈！”他很得意。原来他记忆中的我是这个样子。

自然的，就回到了从前。很多同学记忆中，我是戴着大墨镜的怪人。其实是高一刚开学，我害了“红眼病”，不得不戴着墨镜。后来有人笑我“还以你是黑社会的呢”。其实我这么低调厚道朴实的人，哪里敢扮黑社会“耍酷”吓人！

接着，他又从我简书一篇文章，说到我迷方向的事。高中三年居然不知校门朝哪，也不怪同学们笑话。

我不仅迷向还迷路。我有一个叫兰兰的同学，她老公也是我同学。

她说有一次他老公在月黑风高之夜带她去她姥姥家，连她自己都担心会迷路，可我那个男同学居然毫无压力就找到了去姥姥家的路——我羡慕赞叹，惊为神人！

他可不是老马识途，那小子年轻得很，比我都小好几岁，当时她们结婚了没有都不知道。

可怜的我，谁要是把我拐了卖了，我肯定找不到家！不过我也放心，像我这一无是处的人哪会有人买？只有傻瓜才会拐我这卖不掉的商品。话说凭我的智商要是斗不过傻瓜，也是活该被卖啦，呵呵。

提到智商，我曾经引以为傲，后来又自惭形秽。我高中的每一位同学都聪明绝顶，记忆力超群，自控能力也强。有个高二就败了顶的同学叫什么来着，真忘了。他每天睡得比人早，起得比人晚，成绩一出来，还是毫无悬念的优秀。我感觉他们就是妖孽，不知他们脑子是怎么长的。当时还有个八班，可以说是妖孽中的妖孽——他们都是免试录取的。我估计都是方仲永式的“神童”级天才，其智商是必须仰望的了。

我和华子同学都没那么厉害，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尊严。

“很多同学帮我，我都会反复说‘你吃着好，就给朋友说，不好，就不用说’——我不想别人因为同学感情或面子来帮我！”

我也不喜欢求人，要是欠了别人钱，我连觉都睡不好。不知道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不是都这毛病。

我很佩服那些没有固定收入还敢按揭买房的人，居然一点压力没有。还有一些人，很轻松地就能张口借钱，而且还会加一句“三天后准还你”。我的神啊，三天！三天不吃饭也不会死啊，你非得借钱？

华子说，就是这样简单的帮忙要求，说出来的时候都觉得脸红。

“你看咱俩在这扯东说西的，要是我有事来求你，可能我就没这么多话说了！”我表示深有同感。

华子大学毕业后在水泥厂干了八年，后来水泥厂倒闭。他只得回家，曾经闭关写作，以求发展，但好像不成功。这个时代，华子这样的人想走写作这条路，基本不可能。

我又想起了我的另一个女同学，初中的。

她和我一起毕业，成绩比我好，当时中专和中师是热门，她考上了。这在当时可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因为考上就意味着迈进“公家人”的行列，可以“吃计划”了。四十多岁的人差不多还记得，九十年左右虽然到了计划经济的末期，但“吃计划”这个太阳在人们心中还是艳阳高照呢！

后来我在农资公司见到她，老同学啊，她很热情地帮着我选货付款。再后来，我在一家超市里见到她做售货员，我知道是农资公司散了，大家自谋生路。也没好意思问收入如何，但是作为一个智商明显很优秀的人，为了生存，去做这个即使没上过学的人也能做得来的工作，那寒窗苦读的意义又何在呢？

华子兄弟

“大概这么高一摞……”华子比划着草稿的数量，差不多半人高。

“草稿还在那放着呢，不过我请人打出来了，不知那个小邮盘还能找到不。”华子风清云淡地说。

“我没你这么有恒心，我肯定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我由衷的赞叹道。

“后来又做了几年豆制品，那是因为有一次我买豆腐一吃，明显不是那个味，所以就想做这个了。”还是那个思路，总是想解决一些问题，然后为自己谋出一片天地。可惜，还是没成功。

“你不成功的原因，我估计是与市场对接出了问题。” 我恳切地说。因为我觉得，善于交际是创业成功最重要条件，一个不爱求人的人要打开市场，一定是困难重重。

“其实，凭咱们的智力，再经过这么多事，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一些东西好像是在自己的骨子里了，改不掉。”

“那就用理智去控制，或者找互补的合作伙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去想，总会有办法的。听说换头手术都可以做了，那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呢？

豆制品生意失败后，华子十分沮丧，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反复问自己“我还能坚持住吗，这坚持有意义吗？”是啊，随便找个工作，即使不能进入公务员、事业单位的悠闲队伍，我也不信我的同学会生活得这么累。

我是没有这个毅力，应该是早早就妥协了。

前天听前辈老师讲了两个逸事。

著名书法家启功是爱新觉罗氏的后裔。有一次，一个有背景的人物求其作品，启功没有写。后来有人问启功“不怕人家吗？”启功答曰“共产党的天下，我不信他敢拿大炮来轰我！”有人模仿启功书法求利，启功说，“他模仿我，说明我的字还能看下去，再说我也经常模仿别人的字。”后来仔细看过仿品，赞赏道，“不少字比我写的还好！”

安徽刘惠民是著名的画家，曾在李可染引荐下，与友人一同拜会齐白石，欲从师学艺。到齐白石画室，刘鉴赏其作品，指出几处不足。友人拜齐白石门下，刘惠民不为所动，说“齐白石固然是大家，但作品有些地方不如我，若以其为师，将如何自处？”大家知道，齐白石虽对刘惠民赞赏有加，但刘惠民并非其徒。当然也可以看出齐老之心胸。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三个字“真性情”！

为了生活，改变自己，这还可以理解。生活本没有这么逼迫我，为了一些并非自己必须的东西，去拼命，去勾心斗角，去尔虞我诈，不惜扭曲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最后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甚至以为这扭曲过的才是自已！意义何在？

“行尸走肉”？难听了点。

坚持不易，哪些是该坚持的，哪些是该放弃的，分辨出来更难！

华子描述着自己的样子，表情让我心痛，我真希望回到那个时刻，和他一起站在马路上，用眼睛告诉他——

“好兄弟，我在这儿！”或许能给他一些慰藉。无论他怎么选择，都理解，都支持。

华子兄弟

终究是比我坚强的华子，还是没有跑到马路的中间去。或是太晚了，路上就没有车。

回到原点，一切从头再来。华子在自己村附近包了五百多亩山地，在上面养起了鸡。还是那个理念，尽可能做最好的。

说起那鸡啊，我又想起来了。华子，那是哪个档次的？听说公鸡越老越值钱，你肯定是给我准备最老的吧？可怜我的煤气啊，浪费了这么多！

老婆虽然在剁鸡块时就赞叹不已，但还是小瞧了它。加水，再煮！再加水，煮！那顿饭吃得太晚，还叫我有“时不我待”的感觉——能吃赶紧吃，趁牙还有斗志。平时吃鸡也没这艰难的感觉啊？可怜的我，终于回忆起小时候吃鸡的味道了！

第二天，老婆把那半只鸡炖了，送给她妈去了，唉，没想着我妈。

吃鸡容易，养鸡难，华子又讲了他的一次灾难。

有一次请朋友来玩，华子没注意消毒，第二天就发现鸡的状况不对，萎靡不振，不肯吃食。虽然赶紧想办法隔离，消毒，但为时已晚！

问华子损失情况，他许久不说话。

“两万多只，全军覆没……”

“本来是能挽回一些的，我坚持，全埋了……杀好去毛便宜点也能卖掉……”

“真到了那种情况，我觉得自己不能做到。”我是说自己，也是对他的肯定！

饭店、超市里卖的鸡，有多少都是那些倒霉的养殖户贱卖过去的，谁知道呢？那美味的肉制品，谁又能保证它原料健康？当然，最后全进入我们肚子里。像华子这样坚持自己原则，默默承受损失，又有谁知道？

前段时间无事，我统计了一下近十一年里，单位去世同事情况。共九人，平均年龄，四十八岁，难道与饮食没有关系吗？

感谢华子，这个四十八没有变成四十七。

“代价是把房子卖了……”我能想像到他那些日子是什么样子的——要债人的盛气凌人，父母亲的唉声叹气，妻子的埋怨吵闹。还有各色人等的冷嘲热讽，事后诸葛的高谈阔论，故作关心的叹气……

苦了你了，我的好兄弟！

“其实就是现在，也有很多麻烦事，明着打秋风的，暗里偷偷摸摸的，只能见招拆招了！”

华子说的这些，我虽然没有经历，但我都思考过。又给了他一些自己的建议，华子说我给的建议让他很有启发。那就好，总算能起点儿作用。对朋友，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的事我最喜欢，虽然是说得多，做得少。

后来又谈到了孩子话题。他儿子上徐州一中，应该和我们当年一样风光。华子说到孩子成绩提的不多，只是说孩子很有见地，也很稳重，可以看出华子对儿子还是满意的。

时间过得很快，我怕他忙，提醒他别误事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该回去上班了。

鸡呢？哈哈，鸡被华子带走了，这两个笨蛋，没一个想起这个！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他电话来了，叫我到门口拿鸡！终于想起来了，哈哈，可能是怕我到他家偷鸡不好看，大老远的又送回来了。

到底是华子，我回家的路上就看到他在微信圈发了一首小诗——只谈同学情，没谈鸡。抄过来，给大家欣赏，不许说我兄弟写得不好——

听君一席话——今日重逢了24年的老同学/倍感亲切/两个人/三个菜/三碗米饭/其中两碗是我的/没有酒/从懵懂少年到略知天命/中间经历种种/却不相知/没有酒却不用借酒劲/还是当初轻狂时的零距离/实属幸甚/近两个小时/从乡村到城市/从鸡鸭鹅唠到精神世界/从小本买卖到大企业的经营之道/从儿女家庭到国家教育/就那么任性的交流/于是有了新的想法/于是坚定了未来的路/于是相视一笑/真好

华子微信上的名字就叫“就是这么任性”，真是他是性格写照。真名我不说了，家在哪我也不说了，我没什么影响力，也打不了软文广告。

据说，人只要有三分之一的肝脏在工作，就不会有问题。那么一个社会呢？需要多少人正常工作才能运转？

在你觥筹交错的时候，在你吹侃国家世界的时候，在你志得意满的时候，是否还会想到，有人还在坚守自己，坚守着对你，对我，对大家都有益的理念，坚持做着这样的事。

你，没资格瞧不起他们！

华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