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就这样一片片，一片片的落了下来
像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在天空中这样迷糊的旋转着，纯白的羽毛，触碰这淡蓝的天幕，这样一片片，纷纷的落了下来
我坐在这窗台前，一株树从外面生长过来，把那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的碎片，每一片都这样锋利，让人的眼睛觉得有些冷冷的
当然，我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因为我的眼眶里，是一轮浑圆的黑曜石
我就这样坐在窗台前，在美丽苍老的水晶镜面里，如果你愿意，可以看一看那琥珀色的长袍，还有那长袍里，一片片镶嵌着的玛瑙，我的肌肤是用陶瓷做的，双唇则是柔软的黏土，我的指甲来自于那古老的红宝，它们一颗颗，这样安睡在我的指头里
就这样，我长久的打量着自己，然后转过身，轻轻望向我的主人
那是一个人偶师，正一边磨着花瓣，一边泡着新开的香茶，他的身上披着一件纯红色的袍子，颜色水一样的流淌开，在那贝母质的地板上，投下一滩浅浅的阴影
他就这样笑着，如此美丽，作为第十八代人偶师，他继承了祖上光辉的传统，在幽暗的茶室，和花草的焚香里，制作着那一样美丽的人偶
风铃草被一朵朵的碾碎，里头的露水滴落下来，落进那白瓷的杯里，然后是一线从山谷里取来的泉水，一抹酿上了一年的莲心，就这样，一杯茶便泡好了
像是发现了我的目光，他回过头，笑着看了我一眼
是一样纯黑色的眸子，不同的是，我的眸子没有温度，而他的眸子里，流淌着某种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
“萨达”他开口说，那是我的名字
我动了动嘴唇，里面陶质的牙齿轻轻碰撞着，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发出一声
“嗯——”
“你才刚刚开始学说话”他笑着说“还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说着，他把指头点在我的嘴唇上“跟我念，春天”
“春——天——”
“花朵”
“花——朵——”
“小鸟”
“小——鸟——”
“非常好”他说“你的舌头还要再抬的高一点”
他说的是那条用红丝绸做的带子，我努力试了试，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声音
要是小孩子念错了词，大概会被老师责骂吧，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而是笑着说“再高一点，试着去找找那种感觉”
我继续这样试了几次，太阳渐渐的落山了，可那个词依旧是发不出来
说起来，自己也已经学了有一个礼拜了，也就是我出生到现在的年纪
在这之前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在一场黑暗的梦中，有什么人在喊着我，突然的，一道光照下来，周围的雾散去了，睁开眼，那人正笑着看向我
“你醒了，我的人偶”
就是在这样一间茶室里，他触摸着我陶瓷质的身体，黄金流苏发出好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笑着说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而又迷幻的世界，像一大朵蔷薇泡沫般，融化在我的眼睛里，小鸟，云朵，沙粒，那么多的事物，让我一时半会记不清，于是每到日落之时，他便会让我趴在窗台上，看一看那外面的风景
晚霞被烧透了，像是从大火中飞升而出的丝绸，在这之下，是一批批的车马，马车夫坐在这上头，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鞭子驱赶着周围的尘土，它们发出银蓝色的光芒，一会儿凝聚成妖精的形态，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猜猜看，车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
“红的那辆，是金鱼眼睛”
“绿的那辆，是蜻蜓翅膀”
“紫的那辆，是胭脂尾巴”
他笑着说“至于那些不叫喊的，他们的车里，装的都是达官贵人，还有那些来自王族的人”
王族这个词，我听主人说起过，因为他就是为王族服务的
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早在几百年前，就厌倦了可以随处使唤的佣人，而选择那些从古怪咒术中召唤而出的人偶，而主人的家族，就是做这些事情的
也许是因为咒术需要付出代价的缘故，到了他这一代，整个家族只剩下了他一人，就在这空荡荡的宫殿，还有那满目的花林里
现在是冬天，樱花还没有开，只是把那枯褐色的枝干，一枝枝的伸向天空里，看那副苍老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它们会在一个月后开出花来
而我还没有见到过
“对了，你要吃糖吗？”他问，一边把盒子打开来
上面螺旋的花纹如此消散开，露出里头纯色的纱纸，糖果一粒粒的安放在里面，我选了一粒淡金色的，这样含进去
是难以形容的味道，这样在我的嘴里融化开，怎么说好呢，总之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是太阳结晶”他说“在春天时把阳光收集起来，沉默上一个冬季，它们就会变成这种淡金色的结晶”
我点点头，听他这么说，自己愈发对春日的情景好奇了起来
不过，到了春天的时候，自己就会被送过去了，送上那些华丽的车马，一直送到王都里，这样想着，我望向更远处的森林，它们在黄昏中匆匆的行走，穿过林子，就是那座古老的宫殿，而所谓的国王，就躺在天鹅绒的纱帐，和水晶的毛毯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不想去那里”我说“我想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你”
他一下子笑了“这可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我们的国王，他已经活了十八代人的时光，远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和我的家族缔下了契约”
能够活那么长的家伙，一定是个怪物吧，我心想，到了那里，会被吃掉也说不定，更何况——
自己的主人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很寂寞吧
像是完全没有思考到这点，他轻轻的把盒子收回暗格里，然后对我说“到时候了，去洗浴吧”
自己的身子虽然是陶瓷做的，但是只要一天的功夫，便会沾上尘埃，茶室的外面就是一湖银色的湖水，温泉气泡安静的绽放着，我们把袍子脱了，这样滑落进去
水波轻轻的吻着我的身体，主人的身子是纯白色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那纯白的后背上，刻着一枚血色的痕迹
“是咒印”他笑着说“因为这个的缘故，我要一生为国王制作人偶”
“可以把它擦掉吗？”我问
他摇摇头
我拿起了卵石，还有透明海绵，这样使劲的擦着，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上头的颜色还是没有淡掉半分
“你的性子真可爱”他说“不论是什么，非要试试看，才知道不可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身上的水波，流水划过陶质的身子，陶瓷泛出一股淡淡的波光
泡完澡，我们便去栏杆外看灯火
是一盏盏，桃红色的灯，吊在冬日的夜色里，像是成熟了的醋栗一样，我伸出手想要去够着它，他笑着说
“还隔的很远呢”
就是这样的一天，等我回过身，冬天已经快结束了
主人每天都在教导着我，金鱼，丝线，水草，每一个事物的名字，可惜我很笨，过了那么久的时间，还是记不住
“看来得拖到夏天了呢”
“夏天？”
“就是草木生长的季节”他说“到那时候，整片林子都会变成深绿色”
我不知道深绿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淡粉是什么颜色，因为第二天，林子的花就都开了
远远望去，是一树树的粉，淡粉色，就像孩子手里的棉花糖一样，等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粉都是一朵朵的花儿，每一朵都带着五片花瓣，风一吹，瓣子便纷纷的落下来
我觉得非常的有趣，这样凑近了看，过一会儿又跑远，又凑近
“这孩子”他笑着说“樱花”
“樱——花——”
“对，把脚踩上去”
我试着把木屐踩在那淡粉的瓣子上，异常的柔软，能从那坚实的枝干里，开出如此柔软的花儿，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主人在边上收集着花瓣，它们会被做成胭脂，用来给丝绸染色，几只鸟从林子里飞出来，一边唱着，一边望着我们
“喂，小，小鸟”我想喊他的名字，才突然发现，主人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因为他没有名字
“早在十八代人以前，国王就和我的家族签订了契约，而作为契约的代价，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这么说着，像是非常自然的样子
“自那时起，我们就一代代的为国王制作着人偶，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个人偶了”
一千个？也就是说，在我之前，还有那么多的人偶，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千个里的一个，我就感到一阵小小的失落
主人却依旧没有感觉到，而是继续教我说着话，水晶，琥珀，玻璃，这些词一个个的从我口中吐出，他摇了摇头，说
“不行，还差一些”
就这么拖着，渐渐的，夏天也到了
林子变成了深绿色，那些樱花不知去哪儿了，只留下高高的枝干，和那一片片的叶子，我仔细的打量着它们，然后说“夏天只有绿”
“是的，夏天只有绿，就像秋天只有黄一样”
“秋天？”
“嗯，到了秋天，整片林子都会变成淡金色，就像你吃的糖果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把阳光轻轻的捉住，放进盒子里
阳光发出柔软的叫喊声，过了一会儿，便凝固了，变得安安静静
“再来一次，阳光”
“阳——光——”
“不对”他无奈的摇摇头“不是这么说”
日子就这么继续过着，到了夏夜，栏杆外生出了一点点的流萤
是浅绿色的，在微风中轻轻的绽放，我用手去够着它们，真奇怪，明明是亮着的，摸起来却那么的冰冷
“不要捏坏了它们”主人递给我一个小网“去，把它们装在这里面”
我试着抖了抖网，萤火一粒粒的落进去，透明的网发出浅绿的光，照在我黑曜石的眸子上，等回过神，已经是秋天了
自己依旧没有学会说话，主人像是已经放弃了，开始渐渐的忽视起我来
茶室里堆满了花朵和丝线，我被放在一个樱花瓣做的匣子里，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他，主人每天在窗台边忙活着，把那些陶瓷和丝绸缝在一起，又拿起笔，给它们涂上颜料
“是在做另一个人偶吗？”我心想，国王的信已经寄来了，要是不再明年春天之前送去，主人就会受到惩罚
会是什么样的惩罚呢？是被关入地牢，还是收走记忆，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希望他经历
就这样，我默默的在角落里观望着，一个新的人偶就这样做成了，主人开始教它说话，教它唱歌，它学的很快，秋天的第一片叶子刚落下来，便被送了过去
“如果你可以，也能一起去王都呢”他把食指点在我的嘴前“黄叶”
“黄——叶——”
他摇了摇头，袍子在地板上垂下一片淡红的阴影
而日子就在这阴影里一年年的过去，主人终于不再谈起我，而是自顾自的制作着人偶，一个又一个，渐渐的，尘埃生长成了花朵的模样，而我也渐渐睡去
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偶师，而我的主人，则变成了那个人偶，被装在小小的匣子里，我从贝母地板上站起身，对他说
“跟我念——春天”
“春——天——”
“不对哦”我说“不过不要紧，因为我骗了你”
我完全知道该怎么念，只不过我不想离去，不想离开他，让他独自一人留在这宫殿里
就这样，我陷入了这样一个美丽的梦境，一年年，一年年的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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