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老姑夫来到我家,茶余饭后和我爸爸叙起来他们小时候的故事,爸爸的老故事我已经听了不少,所以至今已觉不新鲜,但是姑父讲的这个故事还真是越品越有味——
1984年,我10岁,上小学三年级。
父亲外出打工,听母亲讲到武汉修铁路,至于武汉在哪个地方,不清楚,肯定很远很远,模糊得像一团雾。又很近,夜里梦见父亲,牵手就是够不到,中间相隔一个小拳头的距离。
农历八月初,秋忙开始了。农村学校放秋忙假,我们帮父母干农活。秋庄稼中,芝麻先熟,于是和母亲一起割芝麻。晌午,日头还是那样毒,放肆着“秋老虎”的淫威,日光钻进有破洞的草帽里,头皮晒得生疼。太阳从晒着我的脸,到晒着撅起的屁股蛋。嗓眼冒火,胳膊酸沉酸沉的。
我累得实在不想干了,打起了歪主意,不停地说:
头疼,肚子疼,口渴啦,憋不住要撒尿啦。
母亲早看出我的伎俩自始至终,笑盈盈地给我许诺:
芝麻收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榨香油,炸馓子与麻叶子,再买一块月饼,八月十五我带你去看望姥姥。
望梅止渴确实有效果。我挥着镰刀割芝麻,一棵,两棵,三棵……当时穿着塑料底的步鞋,猛然后退一步,一脚踏在小半截芝麻茬上,麻茬尖把鞋底戳穿,钻进脚底板里。血流到鞋子里,疼得我放声大哭。母亲急忙坐到地上,揽我坐在她的膝盖上,脱掉鞋子,顺手在地里捋起一把蓟草,窝手心里揉搓,直至蓟草渗出绿汁,然后把蓟草团敷在伤口上止血。效果还好,就是还疼!母亲让我坐在芝麻杆堆上,歇着,她独自一个人收割芝麻。
一镰刀挥下去,细长的芝麻杆在紧贴地皮处被斩断,乖巧的倒在母亲的臂弯里,攒成一小捆,放在地上。一捆儿一捆儿的芝麻杆悠闲地躺,沉湎在秋虫浅吟低唱里,前后成一条直线。间或一只灰色的蚱蜢被惊起,母亲迅疾用棉布衫盖住,小心翼翼的把手伸进里面,用拇指和中指捏住蚱蜢的腰,蚱蜢煽动着翅膀,拼命挣扎。母亲用草茎把蚱蜢串住,防止再飞逃掉。
天色黑了下来,西边的天空由橘红变成暗蓝,一抹明亮的弧光镶在云彩边,庚子星闪烁着。母亲用镰刀划拉几下,弄来枯草烂叶,变戏法似的升起一团火,在我疑惑之际,母亲把一串蚱蜢投入火堆中,一会儿闻到肉香味,连夜色也被香气包裹着。袅袅的烟气,散发着草木灰味。绝对绿色的烧烤蚱蜢肉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当个国王不过如此享受吧。感谢母亲,不顾劳累,能把冷色调的日子涂抹一层暖暖记忆。
我回到家里,吧嗒着嘴,回味蚱蜢的肉香,好像香味拴在嘴唇上一样,年幼的妹妹问我吃啥嘞,恁好吃。母亲慢慢舒开手,手心里躺着三只在地里烧烤的蚱蜢。我去抢,母亲把手闪过去,递到妹妹的的嘴边,妹妹用舌头裹住两只送进嘴里,留下一只。边嚼边说,“留给哥哥一个。”
母亲弯下腰,用拳头捶捶腰,轻微而细长地叹了一声,眉头攒在了一起,两鬓几绺灰白的头发垂下来,由于干活出汗,有的黏在一起,总是刺眼,幼小的我心生难过之情。母亲说:
“明天接着干,抓紧时间干完活,买块月饼,去看望姥姥。”
说完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感到那声音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一样,
“一年到头,带礼物到姥姥家看望只两次,春节与八月十五,其余空着两手。”
到姥姥家走亲戚,这可是是我和妹妹第一盼望的。原因很简单——带去的礼物,姥姥全分给我们吃。
姥姥只有自己过日子,1959年灾荒年,姥爷、舅舅都饿死了。我刚记事时,一直傻傻想:姥姥裹着小脚,到地里怎么干活呢?忍不住问过母亲一次,遭来了劈头盖脸的呵斥。现在才懂得,那是母亲内心永远的痛,只能封存。
第二盼望的是到姥姥家吃麻糕。记得姥姥在收秋后,选择艳阳高照的日子,到菜园子里把苋菜一棵一棵的用镰刀割下来,用破旧的被单兜住,背到家里。在门口支起一块破门板,把苋菜放到上面晾晒,然后把苋菜籽收集起来,用簸箕把杂质筛选出去。同时做做麻糕的另一个准备工作,挑选个头大,外相整齐,表皮光滑的红皮白瓤的红芋,放在太阳地晒,夜晚露水滋润,这样的红芋熬出来的糖稀特甜。一切就绪后,姥姥准备坐麻糕了。姥姥把苋菜籽放到铁锅里,用小火炒,听到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小小的苋菜籽膨化为一朵朵黄色苔花米。接着把事先手工红芋熬成的糖稀加热,融化了,在案板上码成条状,沾满苋菜籽花,再均匀涂一层糖稀,再沾满,如是再三,约有一指厚,表面撒上炒香的芝麻粒,麻糕大致做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把菜刀加到微热,刀刃两面抹上香油,切麻糕。这样不粘,切出来的麻糕整齐有型。麻糕做好后,我和妹妹欢呼着,挤到厨房里,每一只手抓一块,风卷残云的吃,母亲在一旁总是说,上辈子是饿死的,这辈子托生了这个样。姥姥也细声嗔怪:热,烫住舌头喽!呵呵,舌头倒是安然无恙,糖稀都黏住牙齿,张开嘴,都能拔细丝出来,舔舔嘴角,都能甜到眩晕。甜美的记忆,美化了童年的空间,冲淡了贫困的苦涩。
芝麻收割完毕,眼看中秋节要到了,几个老铁在一起商议摸秋、打火把、甩响鞭的事。种种盘算,各各计划澎湃在胸中。当然超出这些诱惑千千万万倍的事还是去看望姥姥。
那天逢集,母亲赶集回来,手里拎着布包,布包坠了下去,包底子有几个皱褶。母亲回到家,到里屋,待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接着母亲去做饭了,我溜进屋里,鼻子使劲吸了一口气,之后快速而短暂的连续吸气,屏气凝神,捕捉一种特殊的气味。倏尔,心猛的一紧,似乎被吊起来,突然由高空坠落。我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八月十四,我们一家三口早早吃了饭。母亲特意找出袖口洗毛了,泛白的衣服,那是一件出门衣裳,换上;然后,母坐在木墩上,用木梳蘸水,把头发梳理整齐;又把积攒的鸡蛋装到手工编的小竹篮里,放在门框边。母亲转身进里屋,很快便怒气冲冲的出来,铁青着脸,发疯似的吼,
“谁偷吃了月饼?”
母亲把布包抖开,一块老月饼露了出来,月饼中间有一个洞,赫然一个洞,上面还留有指甲痕。妹妹退后几步,半蹲下,蜷缩着,“哇”的一声哭了,
“是我偷吃的……”
妹妹的话音未落,母亲窜到我的妹妹身边,狠狠的在她背上打两巴掌。
“咋恁好吃,咋上你姥姥家?”
妹妹似乎很委屈,瑟缩着,抽噎着。我站旁边打哆嗦,狂风中的树叶一样,一直在心底嘀咕:
“月饼是我偷呀,妹妹怎么会......”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往母亲身边挪了一步,
“是我偷吃的。”
母亲怔了一阵子,向我挥起了巴掌,打过之后,一屁股坐在当门地上,忍着声,呜咽着。
我当时那个后悔呦,真想猛抽自己。
我边哭边抹眼泪,向母亲坦白真相:
我嗅着香气,发现了母亲把买来的了饼放在粮食坉里的秘密,咽了口唾沫,心有不甘地走出来。仿佛那月饼有地心引力一样,又把我拽回去。我还是赌徒一样没忍住,搬条小板凳,踩在上面,撅着屁股,用中指在月饼上抠了一下,把手指放嘴里舔舔,轻轻吮吸了几下,咂摸着,好像吃到人参果一样,心里美滋滋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刹不住车了。母亲听过之后,反而不哭了,看看妹妹。
妹妹怯生生的说:
“我看见哥哥偷吃,我也没忍住。”
母亲走到妹妹面前,用手掌把妹妹脸上的泪水擦干,干脆的说:
“咱今年不去姥姥家了。”
说罢,回屋把月饼掰成两瓣,我和妹妹每人一半。
哎……母亲的哭,多么的无奈,多么的辛酸!泪水在母亲脸上纵横,那情形我一辈子不能忘记,不敢忘记。
八月十四下午天快擦黑时,姥姥竟出现在我家门前了。
她没进门,倚在门边,把一截当拐杖的木棍靠在墙上,一手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手拿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姥姥喘了口气,劈头就问母亲:
“往年,十四上午,你们娘仨都去,今年咋回事?”
“忙……,地里活……没干完……”
母亲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又用手捶捶腰,平静的语气还是掩饰不住局促。
“我还以为出啥事了呢。”
姥姥走进屋里,坐在小板凳上,把帆布包打开,啊!里面装着一块月!六个石榴!我知道那是是姥姥家院子里石榴树上摘的。一股脑儿倒出来,喊我们兄妹俩来吃石榴。
母亲拿起月饼,掰下三分之二多,留下一小部分。把掰下来的又分为三部分,先递给姥姥一块,然后是我兄妹俩。姥姥啥话也没说,把她那一块塞到母亲手里,说:
“牙松了,咬不动。再说了,一辈子我啥子没吃过。”
我偷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眼圈红红的,一丝头发在额前拂动。再看看姥姥,姥姥眼袋深坠,两颊塌陷,像干瘪的桃。
八月十五是孩子们的。旷野里,小路上,大大小小的孩子疯狂的跑来跑去,尖叫着,挥舞着火把。响鞭啪啪的此起彼伏的响着,响声撕裂如水的月色,清脆的敲打着夜幕。疯够了,玩累了,要回家了。
到家后,母亲说“今个没有月饼吃了,那小半块留给你大(爸爸)吃。”
不吃就不吃呗,反正浑身充斥着快乐,也没多想,倒头便睡。
雪花飘落了,门前冰凌倒挂着,我的腮帮子都冻紫了,父亲终于回来了。
母亲把月饼拿出来递给父亲,一小块月饼,看上去黑不溜秋的,像熏肉。
父亲把它掰开,里面都长毛了!
母亲接过月饼,把它糅碎,把里面的几块小冰糖挑拣出来,用水一洗。
“等熬红芋块子茶时,放里面,吃着更甜!”
母亲高兴地说!
姑父的故事讲完了,引来大家哈哈大笑,我的双手在键盘上飞舞整理这个快要被人遗忘的故事和那个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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