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的光柱里,雨丝纷乱得像一把撒向人间的银针,密密匝匝,带着点儿不管不顾的劲儿。我的车,这钢铁的躯壳,此刻也成了一叶孤舟,陷在这片由喧嚣和寂静交织成的网里。前不见通路,后无有归途,只有这无边的雨,和心里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这倦,并非来自筋骨,倒像是从生命深处渗出来的,凉凉的,沉沉的。这世上,谁又是容易的呢?忽然间,这个念头就冒了出来,没有来由,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
抬眼望去,前方车辆的尾灯,红得像是熬倦了的眼。车里的人,车外的人,这雨夜里每一个奔波的身影,哪一个不是拖着一身的故事,一身的担子呢?那骑着电瓶车,裹在厚重雨衣里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像要与这风雨搏命;那撑着伞,却仍湿了半身衣裳,在公交站台下焦急张望的面孔,哪一个不是在与生活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轻省的事。它要求你呼吸,要求你挣扎,要求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重新聚拢起那么一点点向前的勇气。
然而,也正是在这最深的困顿里,人反而能瞧见那最朴素的真理。只要还活着,只要这口气还喘得匀,一切便都算不得定局。希望这东西,不像焰火,轰地一下照亮整个天空;它倒更像是一粒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你看不见它,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确确实实是在那里的。它在等待,用惊人的耐心等待着一场春雨,一缕暖阳。你看那历史长卷,再如何黑暗的世代,不也一一更迭,迎来了黎明?你看那自然景象,再如何狂暴的雷雨,也总有筋疲力尽、云散雨收的一刻。雨过了,天自然会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简单到我们常常在风雨正狂时,将它全然忘记。
这么一想,心里竟觉出些微的暖意。人的那点烦忧,若拉长了看,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里,便轻飘得有些可笑了。与天地、星月的永恒相比,我们这短短数十寒暑,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长河里偶然溅起的一朵水花,夜空里倏忽划过的一线流光。即便是活过了百岁,在宇宙无始无终的尺度上,也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生如此匆匆,我们忙着爱,忙着恨,忙着争取,忙着失落,却常常忘了,这匆匆的行程,其实来不及让我们长久地沉溺于某种烦恼。那些当下觉得过不去的坎,迈不过的劫,在生命终将奔向永恒的必然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我们只是这宏大叙事里的一个短句,甚至一个标点。
思绪飘到这里,方才那阵沉甸甸的倦,竟似乎化开了些。它不再是一块顽石,而变成了一团可以驱散的雾。我直了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窗外潮湿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着一丝甜。是啊,既然还活着,就该站直了。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挺拔,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种韧劲儿,一种看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不肯趴下的从容。恐惧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除了消耗你的心力,于事情的解决,毫无益处。
既然苍天让“我”成了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既然这独一无二的生命已然展开,那么,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它的安排与担当。我们被赋予生命,被赋予感知苦乐的能力,被赋予在这泥泞中行走的权力,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巨大的信赖么?有什么样的鬼东西,值得我们去怕呢?是怕这眼前的风雨么?它总会停的。是怕这生活的艰辛么?它既是常态,便也成了锻炼筋骨的磨刀石。是怕那终将到来的终点么?可正因它的存在,这沿途的风景,才显得如此珍贵。
前头的车流,似乎松动了一些,那停滞已久的红色尾灯,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了。雨,不知在何时,也已变得细软,不再是那般砸在车顶上的咆哮,而是温柔的、淅淅沥沥的低语了。云层似乎薄了些,透出后方一种朦胧的、珍珠般的光泽。
我轻轻启动车子,跟着前方的灯光,汇入这缓缓流动的河。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一刻,我仿佛触摸到了那种“负责到底”的意味,它不是一种被动的承诺,而是一种主动的信念:相信生命本身的韧性,相信时间的力量,也相信,即便是在最深的黑夜里,也要怀着对黎明必然到来的信心,一步步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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