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昔日，柳宗元被唐顺宗贬官永州司马，作《捕蛇者说》以示赋敛之毒甚于蛇毒。如今，国家富强，不但不再征税，还补贴农民种田之钱，由此，读文让我想起来的倒是一位故乡的捕蛇人。
孩童时候，我生活在农村。我们的村庄四面环山，山上林子郁郁葱葱，林间小道遮天蔽日，若是没有村里人带路，外人进山定是要迷路的。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横穿整个村子，我与村中小孩时常挽起裤脚在溪水里抓鱼。田埂上，旱地边上，石板路旁，随处可见的野草，十几座房屋交错杂成，像一盘凌乱的棋局。这样的地方多藏野兽异物，其中，异蛇居多。
城里人极少来我们这里，一到入冬，便只有周边的猎人扛着猎枪越山而来，每次来时，都得停留村中两三日，离去时总是收获满满。临走，他们总是满心欢喜的跟我们村里人说：“明日有空来家里吃野味。”。我们村里人满口答应，却从未有人应邀而去。
那时候，国家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法文，有相当一部分的村民皆靠捕获野物为生，我们村里也有这么一位，他不拿枪，也不下夹套，只靠一双灵活的手。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捕蛇高手，我曾听长辈们说：“凡是遇到他的蛇没有逃得掉的，他就像蛇的索命人一般。”。我听了长辈们的话，并不相信。我没亲眼瞧见过他捕蛇，怎肯信，听说终究是听说，亲眼看见的那才是真的。
2
一年夏季，又值正午，太阳当空，光线垂直照射地面，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蝉不知道在哪棵树上叫的没完没了，大人们手中各持把蒲扇，边聊着家常边时不时的煽动几下。
我闲着无事，又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独自拿着细棍去赶树上的蝉。大人们谈得兴致之时，不远处有人急促高喊：“尚仔，来抓蛇呀！”。
大人们听着声音，蒲扇还没来得及放下，急匆匆地顺着小道纷纷跑去。我听说有蛇，也紧跟着他们身后。我赶去时正看见一位神色慌张的妇人。她在拍打胸口，想是吓得不轻。这位妇人我认识，是村里的李婶。
转眼一瞧，我又看见一位瘦小的年轻人。他快速地追赶着什么东西，田埂上的杂草不断被他踏平。追赶至没多远，他一个箭步快速地用脚踏在地上，右手往草丛里一按。大人们见他俯身都的笑了，有人大声的喊道：“逮住了！逮住了！”。
年轻人接着手一提，一条淡黄色的蛇出现在他的手中。黄蛇不停地在他手中蠕动，想要挣脱，但毫无作用，三寸处被年轻人有力的手紧紧的掐着。
年轻人瞧着约两斤多重的蛇，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旁边的人冲着他喊：“李尚，这蛇看样子足足两斤，你又可以十天半个月不用做事喽！”。
年轻人不好意思的冲大伙儿笑着，右手掐着蛇，左手提着蛇尾，往家的方向奔去。大伙儿也在谈笑中各自散去。
之前，我一直没见过人捕蛇，也不相信有这般厉害的人，今日一见人捕蛇，心里觉着有些兴奋和害怕，对这位年轻人更是敬佩不已！后来，我打听知道年轻人便是长辈们口中的捕蛇高手！
3
自打那以后，我常跟随在捕蛇人的身后，见他捕蛇时，我远远地躲在一边，看他施展那套出神入化的捕蛇功夫。平日无事，我也喜欢去他家里玩耍。他家的偏房里挂着个蛇袋，蛇袋里有时空着，有时装着各种颜色的蛇，花斑的，浑身金黄的，乌黑色的，还有黑白相间的等等，蛇的名字我也叫不上名。
那时，我还十分惧怕蛇，最怕的是那种黑白相间的蛇。听爷爷说：“人若是被这种蛇咬了之后，只能走四十八步远。四十八步后还没得到医治的话，人便一命呜呼，神仙都救不过来。”。村里老人称它“四十八断”，即四十八步后断命之意。
捕蛇人知道我怕这蛇，常拿这蛇吓我。他将蛇拿在手中，趁我不备，猛地一下放在我面前，然后，乐呵地说：“快叫叔公，不然放蛇咬你！”。我吓得忙不迭的往后退。他见我吓着的模样，大笑起来，跟个小孩似的。
有次，我问他：“你怎么不怕蛇？蛇有毒，你不怕死么？”。
他满不在乎的说:“我才不怕，我身上擦了药，比蛇毒还要毒，蛇才不敢咬我。”。
我见他浑身黢黑，与他人不同，竟将他的话当了真。
他一直要我叫他叔公，我却从来不肯。虽说按村里的辈分算，我的确叫他叔公，可我就是不愿叫。在我心里他是一位捕蛇高手，犹如小说里武功高强的大侠。
他瘦的厉害，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身材也不高，属于那种短小精悍之人。他常年穿着宽松的牛仔衣服和黑色长裤，鞋子是那种长雨靴，跟大侠的形象格格不入。
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他母亲因为生他时难产死了，父亲算得上半个算命先生，农忙不算命，闲时帮人算上几卦。有几次，我看到过他父亲一手拿着本破旧的旧书翻阅，一手手还勾着手指，神神秘秘的。他父亲有只眼空洞着，没有眼珠，让人感到十分可怕！
我问过爷爷原因，爷爷告诉我：“他早年间看了一本不该看的书，遭了天谴！”。
我想着定是他父亲常翻阅的那本书。他父亲极不愿他捕蛇，看到他拿蛇回家，便痛骂他一顿：“你这蠢人，怎么又去拿蛇，终有一天你会死在蛇身上！”。
他从小叛逆，不以为然，一样照常捕蛇，而且从不失手。
4
他父亲还真不亏是位算命先生。
一年冬日，他就出事了！那阵子，天气十分寒冷，他像往常一样，穿着牛仔衣，黑长裤，长雨靴，一瘸一瘸的往我家里来。
爷爷看着他这副模样，问道：“尚仔，怎么回事啊？脚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的低头说：“不小心摔了，这不打算来向哥哥你借点钱，去镇上点药。”。
爷爷掏钱给他，说：“咳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叹道：“唉！今年真是倒了血霉，我跟着隔壁村的二狗子几个人去深山里捕蛇，打算卖点钱过年，结果蛇没抓到，命差点丢了!”。
爷爷又问：“咋回事呢？”。
他接过钱放在牛仔衣兜里，又从长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打开，顺手递给爷爷一根后，自己又点燃一根，愤愤的说：“甭提了！今年真是见鬼了！我们几个人刚进深山不久，我就发现山上的洞口，几个人急急忙忙冲过去，把电筒光往里一照，老哥，你猜我们看到啥东西了？”
“你们看到什么了？”
“我的妈耶！一个蛇身九个蛇脑壳，瞪着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呢！我们几个人魂都吓丢了。我这不跑得着急，一不小心把腿给摔着了。”。
他说完，挽起裤脚，露出受伤的部分给我们看。我见他那肿的老高的脚踝，心里有些可怜起他来。
5
第二年，我出了村，上城里读小学去了。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我和爷爷就住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到捕蛇人，有时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村里人来城里办事，会在我家歇脚，他们提起过捕蛇人几次，大都是开他的玩笑话，没有什么新鲜趣事。
6
之后两年的秋天，我陪同爷爷回村参加他父亲的葬礼，与他见了一面。
他比前些年更加消瘦，还是先前那样搭配的装扮，只是这次不同的是最外层套着白布衣，麻绳系在正腰间，头上顶着白布，样子十分憔悴！
我和爷爷刚到他家门口，他在哀乐中向我们跪拜，爷爷赶忙扶起他，轻轻的拍他肩膀，没有说一句话。这是村子的风俗，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得受孝子这么一拜，是礼数！
那天，我与他没有说一句话，不知是时间太久，有了隔阂，还是他四处招呼人，根本没有顾得上。我和爷爷在他父亲下葬后，便连夜赶回城里的家。因为第二天，我这边的学校马上要开课，没有时间在老家歇夜。
我以为我们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还有机会看他捕蛇。我年纪长了几岁，胆子大了许多，想是不再惧怕那些蛇，在书上我还知道哪些蛇有毒，哪些蛇是没有毒，想着以后看他捕蛇，可以近些，看得更细些。可是，命运没有给我机会，也没有再给他机会！
7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父亲死的第二年，在我家里。那天，刚刚开春，过完年没一个月，天气还很寒冷。他手提着个蛇皮带，样子十分难受，不断地吞口水，像是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令他吞咽不得。
他很难受的跟爷爷轻声说道：“我爹闭眼前跟我说‘不要抓蛇了，不要抓蛇了！’，我就是不听，这下真的是报应来了吧！”。
爷爷没说话，递给他一支烟，他不要，接着说：“年三十，我把我爹养的老公鸡杀了，还没吃两块鸡肉，一根鸡骨头不知怎的就顺喉咙里去了，怎么也弄不出来，最后没办法，没有管它，我想着过几天化了就没事了，于是挨了几天。”。
他好像喘不过气来，歇了一下，又咽了几下口水，接着说：“前两天，胸口疼的不行，去医院检查，花了老大笔钱，医生说什么鸡骨头卡在胸腔还是什么，我也听不懂，反正是要动手术，我……。”他没有再说，只是双手掩着面，将头低了下去，整在双腿上，身体不断的抽蓄着，看着让人心里十分痛苦。
第二天，爷爷叫他吃早饭，他说不舒服，吃不进去，爷爷又煮了碗面，他吃了两口还是觉着难受，便说要走。临走时，爷爷将一些积蓄拿给他，他开始不肯要，爷爷硬塞在他那牛仔衣兜里，过后，他便拎着蛇皮袋走了。
8
未曾想，没过几天，村里人来报丧说他昨晚死了！听到这消息，我脑袋嗡一下，不敢相信，随着心里又觉得难过，连吃饭也没有胃口！
晚上，我做梦梦见他还在捕蛇，还是那样装扮，还是那套娴熟的捕蛇动作，一踏一按一提，掐着蛇头，转过身来冲我乐呵的笑。我猛然惊醒过来，房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爷爷粗粗的呼噜声。
不知不觉中，我眼里多了一颗泪滴，顺着脸颊滴在了枕巾上。他的葬礼我没有去，什么原因，我已经忘记了！后来，我听爷爷说他下葬那天乌云密布，狂风不止，雨一阵接着一阵的下，直到他的坟填满土才肯停下来。
9
今年清明，我们一个家族聚在一起去扫墓，往年都没有聚齐，聚不齐的原因很多，今年我也是丢掉手中的工作，决定回老家一趟。
我们坐车至村口时，爷爷随手一指对我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跟着的那位叔公吗？呐，那就是他的墓。”
我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过去，坟上长满高高的野草，不特意看，瞧不出那是一座坟墓。回城之前，我顺道去清理了他的坟墓，在坟头插了一束清明花，还作了几辑。在回城的路上，他模糊的身影一直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10
随着时间推移，捕蛇人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来模糊，但他好像又从没离开我的生活。
在外地，常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啊？”。
我答道：“湖南永州的。”。
“呀！听说你们那边盛产蛇，而且那蛇酒是很有名啊！”。
听到蛇酒，我便不再搭话了！
因为一个捕蛇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眼前。我与朋友提起过他的事，朋友只是当做吃饭时的笑料来听。我并不觉得好笑，我时常想：“一些我们忘记的人，或者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人，我们还该不该再去记得他们？”。
这么多年，对于这位捕蛇人，我一直有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他因捕蛇而生，也该因捕蛇而死，为何会死在一块鸡骨头上呢？那所谓的因果报应又为何不在他的身上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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