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

猴子找到一件破旧的披风，扯了一根棒子，踏碎灵台，跨过东海，一向西去。

猴子遇到的第一个妖怪是黑熊精，他是一个粗鲁的无赖，像极了常来花果山闹事的牛魔王。黑熊打不过猴子，就躲进洞里；猴子欲置之不理，继续向西，他就又跑出来捣乱。一日猴子与黑熊打得乏累，双双倒在山坡上喘息，抬眼看，是漫天的星斗。

猴子不明白黑熊为何执意阻拦自己，黑熊不解猴子怎么就那么执着。西天有什么好的，一群和尚聚在一起，仗着自己本事大，就俯瞰众生，把天下放在掌心里耍；那菩萨也只是一副假慈悲，玉净瓶里那可度化万事万物的仙露都是骗人的，不过是她莲花座下的池水罢了。猴子摆摆手，不知何时从何地讨来的半壶酒弄湿了胸前的猴毛。

临走前，黑熊叮嘱猴子不要说是放了他的。看猴子远去，只道比五十年前的泼猴还要难缠。

第二个主动放走猴子的，是镇元子，五庄观本是猴子想绕过去的地方。原本平安无事，那镇元子也有意放他西行，只是多事的小童子硬生生的把猴子揪了回来。镇元子没有关押他，抿了一口清茶，猴子，你可知你只有十年阳寿了。猴子不信，他知自己不在生死簿上；那镇元子又抿了一口清茶，你逆天而行，难道还想善终么？猴子怕了，跪下相求。猴子不是怕死，他是不能死，他若死了就没有来生了。镇元子转过身，我可以给你一颗人参果，你若吃了它，便从三界中消失，不老不病，不死不灭，连魂飞魄散都是一种奢望，你可愿意？猴子想都没想，连连点头。

镇元子果真给了猴子一颗人参果，送他出了五庄观。镇元子进观前，转向猴子，吃了它，回去吧，大圣不会忘了你们的，可大圣也不会回去的。说罢，头也不回进入观中，小童子懂事的关好了山门，留下猴子一个怔怔发呆。

猴子含着泪咬着人参果，他当然知道大圣不会忘了他们。

猴子遇到的最唠叨的妖精是九尾狐狸，虽然她讨厌猴子，可她更讨厌一个人。九尾狐狸当年诈死逃生，如今非要把罪过强加到猴子身上，磨着猴子做自己干儿子。猴子实在无奈，打也打不过，甩又甩不掉，只好央求那狐狸放他西去，若有命回来，定来此侍奉那老狐狸五百年。九尾狐狸并不信他，只是知道留不住他，便当做应下了。

猴子走的时候，九尾狐狸说，我不是信你，我那偷来的幌金绳想绑住你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我知道，找得到人啊，可是不一定找得到心。若你累了，不想走了，来我这里，陪我吧!猴子走了几步，回头道，谢谢你，狐狸妈妈。

九尾狐狸干枯的双手摩挲着猴子为她打磨的杖，站了很久，用她几十年凝练的最后一魄。

猴子渡通天河时，心中一阵伤感，坐在河边望了一夜的星辰。猴子捻了火焰山上的一把焦土，带在怀里。猴子一路上看到的人和妖啊，似乎都挺可爱的，都想找他玩啊，哪有是真心想拦他去路的呢！

到了天竺，时值上元。满城的烟花啊，绚烂了他的眼，迷离了他的瞳。满城人口中说的都道佛祖的好啊，说他普度众生，胸襟宽广，就连那样粗莽胡闹的一只猴子，那样桀骜的一个人儿啊，都乖乖伏在佛祖的脚下，潜心念起经书来。

猴子听得发怔，是在说他的大圣吗？

好似，是的。

猴子发起狂来，一路打到灵山脚下，雷音寺前。

一双眼通红，像极了当年在凌霄殿前叫嚣的大圣。

猴子被殿里的罗汉尊者拦了下来，再也进不得半步。猴子叫着要见如来，要如来老儿还他大圣，歇斯底里。如来半笑，好多年没有人叫我如来老儿了，悟空，放他进殿，好吧！

大圣没有睁眼，双手合十，好似在继续念经。

猴子冲进大殿，怒火中烧；走到殿上，暮然看见大圣身披袈裟，坐在如来脚下。

猴子通红的眼睛渐渐淡了下来，他丢下棒子，看着大圣，颤抖着双唇，大圣，说好会回来的，继续做我们的美猴王啊。

大圣双手合十，缄默不语。

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猴子突然想起镇元子的话。也罢。猴子捡起棒子，转过身，向着九尾狐狸的山坡，一去不回。

大圣睁开眼，佛祖说好，保我花果山一世太平的。

佛祖浅笑，那猴子不是完好出去了吗？

大圣又闭起双眼，双手合十，缄默不语；满眼浮现的，是临行前满山的猴子：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宫，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