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那会,同学们之间流传的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苏联小说家奥斯托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里的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当时大家不是很懂这一句话,但是背后包含的精神还是能懂一点的。就是做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你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
孔子讲,“四十而不惑”,在社会上打拼了二十年之后,我反而更加的疑惑,人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度过?我们从一开始就被教导,在学校里要名列前茅,品学兼优;工作之后,又被要求要积极进取,评优选先,这样才是优秀的自己,同时也会受到别人的赞扬,从而更好的晋升;中年以后,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老年功成身退,安享晚年。这就是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社会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为此奔波劳累。从一开始就自觉不自觉的加入到这股洪流中。名利就是追求的终极目标。
在最求名利的过程中,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踏踏实实的工作,干事,要么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或牺牲,要么是在平凡的世界中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实至名归,也因此受人敬仰。《红楼梦》中的宁国公、荣国公就是这一种情况。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因此荣耀风光;还有一种就是沽名钓誉,为了名利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切的旨归就是名利。为了名利,背信弃义者有之,见利忘义者有之,弄虚作假者有之,唯利是图者有之。这些人就是贾宝玉批判的所谓的“禄蠹”,如贾雨村之流。贾雨村为了个人名利,首先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葫芦僧断葫芦案”;其次明知案中的香菱就是当年自己的大恩人甄士隐之爱女,却熟视无睹,漠视其悲惨的处境,不施援助之手。如此见利忘义之徒竟不断加官晋爵,升到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正因为此,贾宝玉对贾雨村很是不屑,贾雨村每次来贾府要见贾宝玉,宝玉都很反感。
还有就是贾宝玉继续批判的“文死谏,武死战”,最终也是为了名利。他认为“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细细想来,世上如我辈的凡夫俗子,竟都是这种情形。都是在历史的惯性和既定的轨道中运行,久而久之,大家就像被一种魔力左右着,很难再有自己的想法。好在当今是一个多元社会,人们可以更对的关注自己的内心,可以细细扣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于是就有人毅然决然的辞掉工作,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有原因,只是喜欢浪迹;也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真爱,无关生活……而这一切似乎都可以从贾宝玉或者更早的人身上找到根据和理解。
陶渊明显然是第一个这样的人。他求官的渴望终究被追求自然的内心消解,不为五斗米折腰,于是毅然回归田园。“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即使落魄到乞食的地步,也一样自得其乐。历史上或许只有陶渊明可以不顾生计,甘心清贫去坚守自己的初心。
当今社会,几乎所有的人最初都在为理想奋斗,理想不得实现,就退而求其次,为生计奔波,哪怕干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哪怕是寄人篱下,阿谀奉承都在所不辞。因为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理想,追求,个性要让位于房子,车子,没有这些,什么都是虚的。
甄士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甄士隐“家中虽不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小说中的介绍让我们明白甄士隐是书香门第,衣食无忧,自然无需为生计奔波,且秉性恬淡,自然无名利意识。但是葫芦庙的大火殃及他家,多少年的基业就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失去生存根基的甄士隐不得已投奔他岳父封肃,由于不善经营,很快就显示出下世的光景,最后出家。
贾宝玉是比甄士隐更具理想和远离现实的人。他出生名门,拥有雄厚的物质基础和深广的人脉关系。“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说的就是贾府的豪奢;被贬之后的贾雨村凭借贾府之力一路加官晋爵,可见贾府的人脉关系。假设贾宝玉如贾政所言,在读书上是不上进的,但凭借上面两个条件,贾宝玉得个一官半职是完全有可能的。贾琏就捐了个同知,贾蓉也捐了个五品龙禁卫。可是贾宝玉不一样,自己不好好读书,连做官的念头都没有,且称那些做官的就是“禄蠹”,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拒绝做官也就拒绝成熟。当他看到秦可卿的卧室里挂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时就心里不舒服;当史湘云劝他关注仕途经济时就立马训斥。
他对自己是个男子深表遗憾。古代中国的社会就是男权社会,男子拥有很高的权力,女子完全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但他却说“男人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其背后的意思就是男人被名利已熏染到污浊不堪,而女子生于深闺,远里世俗,故美好无比。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李后主时说“不失赤子之心也。生于深宫,长于夫人之手,是为人君之所短,为词人之所长。”和宝玉的论断惊人的一致。他又有说女子未婚之是珍珠,结婚以后就是鱼目。同是一人,婚前婚后截然不同,就是名利的原因。
鉴于贾宝玉的这种独特性情,老天让他降生在贾府这样一个钟鸣鼎食之家。从诞生之日起,他就在享尽人间富贵,压根就不知生计为何物。上有贾母的宠爱,中有王夫人的关心,下有一群美若天仙的丫鬟们的呵护。他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都有人操心。吃饭有人伺候,穿衣有人伺候,睡觉有人伺候,走路骑马有人伺候,上学读书有人伺候。袭人守母丧,晴雯在大冬天的深夜捉弄麝月冻病,请太医诊治之后要送酬银,宝玉和麝月竟然不认识戥子,只得胡乱送了一块大银子了事。丫头们赌钱,把输赢看的很重,唯有宝玉房里的丫头不在乎,输了就回去取,反正钱多的是。如此人生,夫复何求?因此宝玉才被宝钗冠以“富贵闲人”的称号。
宝玉也读了很多的书,书法也好。但这些都无关功名。他读诗做赋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内心,参禅悟道也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读《西厢记》更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就算是在大观园的题咏,也是真性情的流露,绝不是那一帮清客相公的迂腐可比。
由此联想到今年年初的一位网红——沈巍。沈巍出生在上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毕业于大学审计专业,后进入上海某审计局工作。在当时,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工作。可沈巍偏偏不喜欢审计工作,喜欢收拾、整理垃圾。因此被人看做另类,同事和家人都不能容忍他这种行为,把他当做有病送进精神病院。这种情况是沈巍不能容忍的,于是他辞去工作,也不回家,过起了真正的流浪生活。二十六年的拾垃圾,流浪生活,让人已经淡忘了世上还有他这个人在。这种自我放逐的形式只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捡垃圾和读书。捡垃圾是他的生存方式,而读书是他的生命方式。他将世俗社会的最低和最高统一在一起。谁都不会想到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拾荒者竟然终日与《诗经》、《左传》、《庄子》、《孟子》等传统典籍为伍,一张口就是锦绣一片。让这个浮躁的社会惊叹不已,直呼“大师”。
宝玉和沈巍天上人间的差别,只是物质层面的,他们的精神追求惊人的一致。
要么就是如宝玉一样的富贵闲人,要么就是如沈巍一样的流浪者。除此,中间的那些自以为是的都是心灵不自由的人。因为只有像贾宝玉和沈巍这样才无需名利。
对名利的鄙弃,贾宝玉选择了女儿国。这是他那个环境中唯一让他心安的地方。他对女子的爱慕就源于女子是远离名利,是纯洁美好的。他在那个让名利充斥的社会中感到窒息,唯有那些秉承天地精华的女子能让他感受片刻的欢娱。所以他喜欢吃姑娘嘴上的胭脂,喜欢和姑娘们一起淘制胭脂,喜欢给丫头篦头,听任丫头撕扇。所以他不止一次的说,他死了,让众女儿的泪水把他飘浮到很远的地方,他化成一缕青烟,不留一丝痕迹。这样众女儿就可以自己选择去留。人们都当他是胡说,可有谁知道他的内心。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包含了宝玉对情感的反思,也是对名利的态度。
贾府中有很多的女儿,小姐自不必说,就是丫头们也个个貌美如花。而众姐妹搬进大观园,就是宝玉现实理想的最大实现。相对封闭的大观园,里面又有那么多的女儿,远离世俗,真让宝玉感觉住进了象牙塔。
可是,宝玉终究不能逃脱现实。他的美好理想在现实面前就不堪一击。贾府里死了很多女儿,唯有晴雯之死让人耿耿于怀。在晴雯被赶出贾府之时,是多么期盼宝玉能救他于水火之中。从情理上,他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没有,晴雯死了。理想终极让位于现实。
这也许就是贾宝玉无才补天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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