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邮轮

作者: 叶几舟 | 来源:发表于2025-11-19 06:46 被阅读0次

Day 1(登船日)邮轮时间

今天始终没有见到太阳。

已经是下午六点零七分,登船后的三个小时。不久前还历历在目的城市景观已经不知去向,眼下能看到的只有窗底的海水、远处的岛礁和零星的几艘小渔船, 均已蒙上一层夜色的深沉。

阿糖回过神来,想起掌上还捧着手机。信号格刚刚归零了,微信界面出现了醒目的红色叹号,提示机主自己因信号中断而暂时无力收发讯息。置顶联系人艾薇的聊天界面,定格在了自己的已读不回。阿糖莞尔一笑,将手机随意滑到旁边的休闲椅上。

“歪,我这儿刚思如泉涌呢,你就干扰我。”身旁的倪臼感觉到有异物钻到大腿下方,向始作俑者提出抗议。

“我的大作家,你在哪儿不是文思泉涌,跟此情此景有啥关系?”阿糖说着比划了一下窗外。这一转眼的功夫,岛礁和渔船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接一个的暗灰色波涛。

“你不懂,这邮轮上还真有不同的感觉。”倪臼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双手也持续在和键盘做亲密接触。

“得,那我不妨碍你奋笔疾书了,期待着你的最新力作喽。”阿糖吐了下舌头,从休闲椅上出溜下来,准备去不远处的吧台讨杯饮料喝。

服务生向阿糖投来灿烂的微笑,“您要喝点什么?”

“我们,” 阿糖提问前又瞅了一眼手机,信号已经变成负格,“是真的彻底和外界断绝通讯了吗?”

“100% 。如果您在本邮轮返航前获得外界的任何讯息,您本次航程的船票、服务费和船上消费全部免单。”服务生胸有成竹,显然已无数次回复过同样的提问。

“驾驶舱如何与外界联系呢?我的意思是……”

“航行安全仍然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您放心,本邮轮的详细航行路线已经向所有相关方报备。此外,对于航路上出现的船只,驾驶团队也会通过无线电系统与对方及时联系 ,确保双方相安无事。”

“与其他船只沟通,岂不就与外界有了信息交换?”阿糖问。

“沟通仅限于交换为避免船只碰撞所需的技术性信息。这些航速、坐标数据,即使摆在咱们眼前,也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无法读取的信息就不是信息。”阿糖喃喃自语。

“正确。所以,本邮轮对于游客而言,是货真价实的信息孤岛。”服务生不无得意地说。

“唔……有点意思。”阿糖暗自点头称奇。

“那么 ,您要喝点什么吗?”

“噢,可乐。不用加冰。”

“好嘞,您稍等。“服务生在机器处打下一杯可乐,转身递给阿糖。

“对了,这趟回去之后,是不是就没有下一个班次了?”阿糖接过可乐,啜了一口问。

“我们都要另谋工作了。”服务生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你们不担忧吗?”

“今天最重要。明天的事情可以偶尔想想,后天的事情就太远了,何况下周?”

“也是。”这话阿糖听得舒服,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他举起杯子向服务生致意。

“欢迎登临桃源邮轮。”服务生灿烂如初。

Day 1(登船日)世界时间

已经过了六点,艾薇还无心开始一天的工作。

虽然律所规定的上下班打卡时间是上午九点和下午六点,但白天的时间通常被电话和会议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到自己头上的事情往往要到政府、法院、客户都偃旗息鼓的五点之后才有可能潜下心来处理。这样一来,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便成了律师们放松休闲的黄金时间:反正还没开始正式上班,工作也不急在这一时了,不如先想干啥干点啥。

艾薇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对于阿糖义无反顾地踏上桃源邮轮之旅,她始终耿耿于怀。虽然只是三晚四天的航程,但明明有那么多正常的邮轮可以选择,阿糖却非要坐这唯一的一趟“失联邮轮”。

“你真的要去?”当阿糖在睡前突然提出要去坐桃源邮轮的时候,艾薇以为他在开玩笑。当阿糖认真地表示自己是认真的时候,艾薇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真的不去”阿糖不明白,天天嚷嚷着工作烦死了想要失联的艾薇,竟对“失联邮轮”不感兴趣。

“律师不能失联。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为了维护客户,有的律师恨不得24小时开机。”艾薇表示自己的职业不允许自己做这么不职业的事情。

“你不是下了班也关机么?再说这邮轮也没让你上班时间失联啊。你看,周五下午三点登船,登船后三个小时都还有信号,可以再处理处理工作,然后就到周五下班时间,也就是周末了。周末,周末啊!说是四天三晚,其实就一个周末的时间。周一一早七点靠岸,不耽误你九点上班。每天早上九点,你还在家化妆呢!”

“不行。我们现在坐飞机都要在微信状态栏标注‘出差中’,超过三个小时的飞机必须要坐有空地互联网的。你这什么不靠谱的邮轮,失联得有六七十个小时吧,开什么玩笑?亏他们公司想得出来,这玩意儿真有人坐?”艾薇说完越发觉得阿糖脑袋坏掉了。

“就是因为坐的人少啊!我看报道说啊,桃源邮轮的上座率一直不佳,下周五那趟是桃源公司排的最后一个船次,再不坐可能以后也就没机会了。我真不明白,现在的这个世界,连一艘桃源邮轮都容不下了吗?”阿糖痛心疾首。

“因为它的设定就是反社会的。强制与外界断绝联系,这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监狱是蹲着,邮轮是躺着,能一样?”

“算了。”艾薇发现阿糖已经铁了心,“反正我去不了。你自己也去?”

“自己也去。”阿糖大义凛然。

艾薇愤然离床。

“我也问问倪臼,这邮轮适合作家。”阿糖叉开双腿,独占全床。

阿糖和倪臼上船后,艾薇本打算不搭理阿糖了。对她而言,失联三个小时和失联三天没有实质区别。正好周五下午的事情够密够杂,让艾薇根本无暇顾及与她正渐行渐远的男友。但到了规定下班时间的六点,所有的杂务神奇般地准时归零,艾薇手头只剩下一份需要闭门造车的报告要写。这个大文件的头不好起。

愣了一会神,艾薇下意识地点开阿糖的头像。最后的几条聊天记录是阿糖五点多发来的几段海景视频。

“在干嘛?”艾薇敲键盘。

“和倪臼在甲板吹风。他已经写上了。”阿糖还能回复。

“薇姐,” 同办公室的师弟招呼艾薇,“一起去吃个饭不?回来再干活儿啊。”师弟知道薇姐的男友周末不在,薇姐吐槽过。

“我不饿,你们去吧。”艾薇婉拒。她转过头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你说,咱俩还会结婚吗?”艾薇向阿糖发信息。按下回车后,艾薇有点后悔,这问题不像自己。

阿糖收到问题后,有些迟疑。已经过了六点,按照船方发布的时间表,这时节船上应该已经没有信号了,艾薇也知道。阿糖本以为不会再收到艾薇的信息,或者顶多就是一句“好好玩啊,周一见”之类的结束句。突然收到这么一句灵魂叩问,阿糖有点懵。

婚要结,孩子的不要,这是两人经过反复研究之后在不久前敲定的基本家策。至于什么时候结婚,俩人没想好。对于阿糖和艾薇的爸妈而言,结婚属于对象选择问题,可以慎一慎,但结了婚之后应该尽快搞出孩子来,这却是不容分辩的 。既然结婚约等于生孩子,那么婚期事宜似乎不宜急于提上议事日程,阿糖和艾薇都同意暂缓。艾薇怎么突然把已经议定的问题又抛出来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阿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

已经是下午六点零七分,登船后的三个小时。不久前还历历在目的城市景观 已经不知去向,眼下能看到的只有窗底的海水、远处的岛礁和零星的几艘小渔船,均已披上一层夜色的深沉。

Day 2(巡航日) 邮轮时间

“喂,咱们难道就这么躺三天吗?”倪臼边嘬吸管边问阿糖,他的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躺三天不好吗?我以为你们作家最中意这样的生活。”阿糖闭着眼睛回答。

“切,又妖魔化我。”倪臼把吸管揪出来,直接往嘴里倒冰块 ,“我和你除了工作内容不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很辛苦的。”

“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吗?”

“今天周末,我不上班。”

“倒挺会给自己安排。那你昨天的灵感呢?”

“放心,已经搭好架子了,丢不了。”倪臼边说边盯着路过的姑娘们。大家的衣着普遍清凉。

“其实在桃源里躺着和在家躺着完全不一样。”阿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但脸上浮现出精彩的表情,“你想啊,咱们完全收不到外界的讯息。虽然只过了一天,但世界上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地震、海啸、骚动、战争……天翻地覆的巨变,咱们却一无所知!”

“糖哥,我嫂子可还在岸上呢,你也不盼着点好。”倪臼撇嘴。

“其实我就是受她影响。她们律师写合同吧,总得有一条, 就是发生了哪些重大意外事件合同就不作数了。关键是,这一条还不能直接复制粘贴,每次艾薇还得琢磨:这个合同要不要写地震啊?那个合同写战争是不是对她客户这一方不利啊?之类的。有几次跟我讨论来着。”

“律师真累。我感觉他们 99%的时间是在和自己较劲。”

“所以啊,搞得我自己的想象力也被限制了。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我竟然一时想不出岸上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说呢?”

“我不爱动脑子,尤其是在写作之外的时间。”倪臼摇晃着杯子,端详杯底正向液态转化的冰块们,“但如果要我想,我就想最大的:陆地世界整个没了。”

“《未来水世界》?”阿糖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发呆。

“可以啊你,这电影上映的时候咱们还没出生呢,没想到你也看过。”

“近朱者赤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当作家的发小。”阿糖并没有看过《未来水世界》的电影,只是在环球影城见过未来水世界的演出。不知为何,在倪臼面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拔高自己的见识水平。

“如果返航之后陆地世界真没了,你怎么办?”倪臼问。

“这不可能吧?”阿糖想到了艾薇。

“这是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你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倪臼一本正经。

“我认为这比买彩票中 500 万还不可能。”

“中500万确实很难,但是为了这种理论可能性而买彩票的人可是前赴后继,数不胜数。”

“我不买彩票。而且,我怀疑你是在找下一部作品的灵感,我拒绝提供协助。” 阿糖说这话虽然是开玩笑,但他确实觉得倪臼在同龄人里已经足够成功了。

“好吧,那请你继续闭上眼脑补地震海啸的精彩场面。”倪臼说着站起身,褪下浴袍。“我要去水世界玩了。姑娘们我来了!”

“玩得开心。”阿糖冲倪臼摆摆手。

打发走倪臼,阿糖下意识地寻找手机,想看看艾薇有没有发来新消息。他这才想起,这块废铁昨天晚上就被他关机锁到房间里了。阿糖苦笑着摇摇头。

身在桃源,通讯只能靠喊了。

“大倪,等等我!”阿糖套上拖鞋,向泳池边追去。

此时,桃源邮轮的船体发生了一次轻微的震动。在陆地上,如此微小的震颤只有在夜晚静卧时才能被感知到。对于正以数十海里的时速乘风破浪前进的桃源邮轮和船上的千余乘客而言,一切都和上一秒没什么两样。

Day 2(巡航日)世界时间

海边,夜色下的沙滩上,一群年轻人载歌载舞地欢笑着,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一次老板组织的“团建”活动。几个小时前,在从市区驶出的中巴上,大家还一个个面色凝重,对于宝贵的周末休息时间被挤占表示不满,甩脸子给老板高  世元看。几个小时后,在酒精、海风和荷尔蒙的合力下,年轻人们的怨气一扫而光,觥筹交错的同时也不忘纷纷向高总敬酒吹捧,感谢老板安排这么放纵的行程。

“你们倒是真嗨皮了。”应付完一圈敬酒的部下,望着一个个远去的背影 ,高世元心里嘀咕道。

M公司团建,老板和员工都到齐了,就差一个阿糖。此人一向如此。工作兢兢业业,工作之外的事情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板,毫无情绪价值输出。团建的安排已经提前一周通知了,员工们纷纷回复表情包表示激动、期待,唯有阿糖以一句简单的“下周末安排出游了,大家好好玩”推辞 ,公开打高老板的脸。

不来参加活动也就罢了,关键是下周一还有一场悠关M公司存亡的重大投标项目,是阿糖一直以来具体负责的,述标时需要高世元和阿糖的二人转完美表现才可能成功。虽然高世元并没有要为准备述标开两天闭门会的计划,但这个节骨眼,阿糖至少应该在老板身边待命吧?何况自己煞费苦心地安排了全公司的海滩游,不就为了大家朝夕相处,方便随时和阿糖掰扯几句项目的事情么?想起春节前阿糖曾经因为年终奖的事情和自己干过一仗,高世元认定这是阿糖在要求上调工资未果后主动下调自己的工作态度。

望着黑漆漆的大海和影影绰绰的年轻人们,高世元脑子里全是投标项目的内容和下周一述标现场的情景。他有心抄起手机和阿糖通个哪怕 5 分钟的短话,以厘清一些基本的细节,但既然现在是周末,人家又说了是出去玩,老板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拨打这个电话。显然,没有什么必须要现在找阿糖问清楚的事情;如果有,也都是述标时会由阿糖负责讲演的部分。

“你小子最好周一早点出现。”高世元瞪着自己的手机,咬牙切齿地说。

Day 3(巡航日)邮轮时间

阿糖没想到,在邮轮上,自己竟然和一个11岁的小姑娘成了朋友。

Zing是和大自己十岁的姐姐Ying一起上的船。第一个巡航日里,Ying和倪臼相识于泳池旁的水吧,一见如故。当然,从阿糖的视角来看,这是倪臼的本事而非偶然,因为他总能够和不同的姑娘一见如故。倪臼曾经邀请阿糖做他的“僚机”,说有时候僚机的战利品会更丰厚,阿糖表示自己既无此心亦不擅此道,倪臼于是作罢。和 Ying 交好的当晚,倪臼在船方举行的义卖会上大手笔竞得一间高级套房,直接将原本和阿糖共享的双人阳台房留给了阿糖自己。

周日一早,倪臼从套房拨来电话,托阿糖帮忙照看一下 Ying的妹妹Zing。

“就带她随便在船上逛逛就好,反正明天就下船了。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就给她买,算我的。就这样。”倪臼说完匆忙挂了电话。

阿糖循着倪臼的指示来到五楼的渊明酒吧,这里白天不营业,正在由娱乐部船员主持趣味冷知识问答游戏。阿糖扫视一圈场下稀稀落落的乘客,很快就找到了身穿一袭红色古装的Zing。阿糖猫着腰溜到Zing 身边的空座坐下。

“你好,我叫阿糖,是倪臼的朋友。倪臼是…… ”

“知道,我姐这个周末的男朋友。”Zing 扫了阿糖一眼。

“你这衣服很酷啊。”

“花木兰的,还行吧。”Zing 的腮帮子在动,阿糖判断她嘴里有口香糖。

“大家都是泳衣泳裤的,你这一身行头在船上真别致。”阿糖又看看周围。

“Shh……要出题了。”Zing 示意阿糖收声。

“下面三个说法中,哪一个是错误的?”一位戴着滑稽尖顶帽的船员读题,“A. 人类和香蕉有 50%的基因相重合;B. 闪电的温度比太阳高; C. 花生是坚果。”

“我猜是C。前两个说法听上去都很夸张,所以它们应该都是干扰项。”阿糖分析。

“是C。这题没难度。”Zing 把船员发放的答题纸和铅笔放到一边。

“花生不是坚果吗?”阿糖问。

“是豆类。”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小对所有坚果过敏,却能吃花生。我妈就一直告诉老师,我对花生之外的一切坚果过敏。我嫌这个说法太啰嗦,就自己查了一下,发现花生并不是坚果。于是让我妈以后简单说‘我女儿坚果过敏’即可。”

“这个知识点估计只有你会去查。”

“没错。‘花生不是坚果’这个冷知识,实在是太冷了。我妈改变说法的后果就是,我在学校连花生也吃不到了。”Zing耸肩。

“对噢,你还在上学。你现在上…… 初二?”阿糖分析,Ying是成年人,她妹妹怎么也得上中学了,但看Zing并不像高中生。

“大哥,我没那么老,还在上小学好嘛!明年才12。”Zing 瞪了阿糖一眼。

“抱歉抱歉,我这不是看你学识渊博么……得得,我请你吃早午餐吧。”阿糖被倪臼的电话薅起来之后还没进食。

“这船上吃的都一个味道,我怀疑他们的厨子是机器人。还好明天就下船回学校了,我已经开始想念学校食堂的果酱卷了。”Zing满怀憧憬的表情舔了舔嘴唇。

“所以,早午餐你去还是不去?”阿糖没吃过果酱卷,但听完这个名字更饿了。

“去。谁让我姐把你室友拐跑了呢,我受累陪陪你吧。你等我换身衣服啊,这衣服太闷了。”Zing指指自己身上的戎装,站起身,“一会餐厅见。”

阿糖跟着走出渊明酒吧,来到甲板上,使劲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桃花源里的清新空气啊,我只有不到24小时的呼吸权了。” 阿糖自言自语着,伸了个懒腰。

Day 3(巡航日)世界时间

新冠出版社社长于永利已经连续失眠两天了。

新冠社是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在纸媒日渐式微的当下,新冠社一度沦落到只靠卖版号勉强维持的窘境。三年前,倪臼拿着他的处女作《熊》寻求发表,在各大出版社均吃到闭门羹。于永利虽然也不确定这样一部作品能否在市场上吃得开,但本着对新冠社死马当活马医的原则,决定接纳倪臼的作品予以出版,与倪臼签下了为期三年的独家出版合同。新冠社虽然没有钱请法务,但于永利的商业头脑不差,他在从网上精挑细选的独家出版合同模板里加了一个条款,即三年合同期满后如著作权人未声明终止合作,则该合同自动延期三年,以此类推。

事后看来,出版《熊》是于永利当社长以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熊》虽然没有在发表后一炮而红,但在其第一批小范围读者中隐藏着一位书评大V福先生。《熊》本身是一部越看越带劲的作品,正好福先生当时苦于书评素材匮乏,自己亦有江郎才尽、流量见顶的不祥预感,捧读《熊》之后福先生豁然开朗,瞬间宝刀不老老当益壮,写下角度刁钻的书评佳作《熊之道》,与倪臼的  《熊》文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再次引爆了自己的流量,同时带动《熊》的印量、销量一飞冲天。于永利乐见其成,新冠出版社的全体员工当年都领到了至少36个月的工资,于永利给自己换了大房子。

《熊》冲上畅销书榜后,连续三年未见颓势,撑起新冠社一半的营收。眼见三年期限即将届满,于永利拎着几兜子礼品拜访倪臼,想讨他一句准话。

“于社,谢谢您的关心。这些东西我用不着,您拿回去发给大家吧。”倪臼客客气气地接待于永利,但拒绝接收礼品。确实,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每天想的事情与这些酒啊补品啊什么的完全没关系,如果是反过来倪臼给四十多岁的于 永利送这些东西还正常些。

“那咱的合同,下周一该续期了……”于永利只能主动开口。

“于社,我也不瞒您,最近有出版社找过我,我还没答应他们。毕竟《熊》 是在您这儿首出的,我想再考虑考虑。”倪臼直来直去。

“如果是分成比例的问题,我给你那份续约合同上面的数字还可以再商量……”于永利咬牙切齿地说。

“我懂。让我再想想。这周末我去海上漂着,可能没信号, 下周一一早我给您准信儿。”倪臼站起身表示恭送。

“好吧……”于永利只得也跟着站起。他明白,倪臼今非昔比,现在他在文学界的腕儿已经大过新冠社在行业内的地位。对于摇摆不定的倪臼,自己最好的应对策略是静观。

这次见面之后,倪臼音讯全无。当然,作家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和出版社天天联系的事情。周五和周六的两个晚上,于永利加起来睡了不到 1 分钟。如果周一倪臼通知不续约,他就可以着手考虑新冠社清算的问题了。

周日就寝前,于永利吃了安眠药。不管周一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他都要以良好的精神状态去迎接。不到十五分钟,于永利鼾声大作。

今晚,在同一座城市的另外两间卧室里,艾薇和高世元分头失眠了。

Day 4(下船日)早 6:00

刺耳的闹铃声打断了阿糖的美梦。他看了一眼隔壁的床铺 ,还是没人。

根据既定的航程,大约从凌晨四点钟起,船上就可以接收到移动通讯公司的 信号了。当然,需要在开阔的甲板地带才行,船舱里没戏。

昨晚就寝前,阿糖曾经小小地纠结过,是否需要四点钟爬起来,集中接收和回复一波信息,最终还是决定算了:对于前两天都是枕着摇篮般的波涛睡到天光大亮的自己而言,六点起床已经相当极限,若再提前至四点就太不人道了。

黑暗中,阿糖举起手机寻找信号,无功而返。在混沌的思维状态下,阿糖的潜意识深处响起一声警报。

“现在是星期一的早上,四个小时之后我要赶到 M 公司和老板汇合参加投标,我已经超过六十个小时没有收到外界的任何消息,而现在我依然握着一部没有信号的手机…… ”

想到此处,阿糖不禁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光着脚冲到窗帘处,将掀开窗帘和推开阳台门合并为一个步骤完成,然后奔上阳台。映入眼帘的景象已然不是蔚蓝无边的海水,而代之以披着晨光的陆地、码头和一排排集装箱。阿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恍如隔世,愣了下神儿之后赶忙又举起手机观瞧。

有信号了。微信界面的红色叹号知趣地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只争朝夕贪婪接收信息的忙碌感。虽然要收取的信息尚未显示出来,但阿糖能清楚地感知到微信程序正在疯狂工作。

总算回来了。阿糖长出一口气。

在强迫自己不许睁眼六个小时之后,艾薇明显感到天光已经渗进房内,隐约 可以听到小区外公共道路上的车流声音。她绝望地睁开双眼,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手机整夜未关,任何一条消息的到来都会使手机播放震动加提示音的协奏曲。然而,六个小时以来,手机成了这个家里最安静的电器。艾薇一度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已经在睡梦中,因为现实里不可能整晚没有一条私信、没有一条群消息。老板、客户、工作群、闺蜜群,平时躲都躲不掉的、此起彼伏的消息提示音,此时踪影全无。当然,还有那该死的阿糖。他理应在邮轮驶入信号区后第一时间找自己报到。

“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艾薇望着镜前自己浮肿的眼袋说。

在工作日的前夜失眠,是一种罪。特别是,今天上午还要开庭。

九点开庭、八点四十到法院、七点五十出门、七点二十吃早餐、六点五十点外卖…… 艾薇盘算了一下,等外卖的功夫洗澡加化妆够用了,自己还有至少五十分钟的时间要消磨。

呵……艾薇感觉自己困极了。

“真见鬼。”艾薇再次确认没有阿糖或任何人的讯息后,设置了五十分钟后的闹铃、打开飞行模式,然后钻回被窝,蒙头大睡。

Day 4(下船日)上午 9:00

阿糖和Zing挤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中,各自手里拖着两个行李箱。阿糖西服革履,除脸之外全身捂得严严实实, 脖领沁出细密的汗珠;Zing则穿上了棕红色的校服,红领巾和小黄帽挂在行李箱上的书包一侧。排队的人群中,虽然不少人还穿着花花绿绿的沙滩服装,但大部分人已经像阿糖和Zing一样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无论着装是否仍然休闲,人们脸上已然没有一丝悠然的神色。

在本该舷梯下放的七点钟 ,桃源邮轮甚至连岸边都还没有靠。据Zing向船员打听的小道消息,桃源邮轮似乎因为未向港口方预订泊位而无处停放,最早也要等到上午九点以后才可能分配到临时泊位靠岸。两个小时的误差在节假日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周一的早上却事关重大,对于选择周五去周一回航程的游客而言尤其如此。

在等待舷梯放下的时间里,乘客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船方广播告知餐厅会一直开放和供应食物到正午,乘客们在下船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但餐厅仍然门可罗雀。周末时一座难求的餐厅,现在只剩下无人问津的煎蛋、牛排和面包被不断地反复加热。

阿糖盘算时间后发现,下船后先回家或者去办公室都已不现实,只能是直接赶赴述标现场,前提是自己已经整装待发。于是,他短暂地离开骚动不安的甲板,回到房间换上衬衫、西服、皮鞋和领带。再次回到甲板上时,阿糖遇到了倪臼和Zing姐妹俩,Zing 已经身着校服,倪臼和Ying 还是短衣短裤配拖鞋。

“我看这一时半会还下不去,咱去餐厅坐会,吃吃饭打打牌?”倪臼提议。

“好啊。”Ying一脸意犹未尽。

“我就不去了,还是得尽快下船。” 阿糖不安地望了望已经排起长龙的等待下船队伍,“我就在这儿排队。”

“那我把箱子放你这儿了,拖着去餐厅有点二。”倪臼帅气地推了一把自己的箱子,滚轮滑到阿糖身边后准确无误地刹住车。

“你不怕我把你箱子带下船了?”阿糖有点生,明明自己很赶时间,倪臼怎么能如此不客气?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倪臼已经挎起Ying的胳膊准备与阿糖分道扬镳。

“Zing,走吧。”Ying一边冲阿糖点头一边招呼妹妹。

“我不当电灯泡。”Zing拖着自己的箱子站到阿糖身边。

“这……”姐姐有些迟疑。

“我看他俩处得挺好,咱也别打扰他们。”倪臼表示对这个组合方式很满意。他顺手把Ying的箱子也抢过来甩向阿糖方向,“这个箱子也麻烦你俩帮忙看下啊。拜~”

倪臼和Ying消失得贼快,阿糖对这两个人已经无力吐槽。除了还没落实的下船时间让他心神不宁外,最让他不安的是微信——恢复信号后至今,他一条信息也没有收进来。

如果说碰巧整个周末就是没有消息可以勉强说得通的话,艾薇的静默则显得可怕。在这个混乱的早上,他先是给艾薇发了数条信息,接着又拨打了语音聊天和电话,所有的呼叫均石沉大海。公司那边,虽然老板高世元没有找过自己也勉强算是正常,但整个工作群里没有周末团建的一张照片、一条视频甚至一个字,着实匪夷所思。阿糖只能认为自己被公司屏蔽了。

“屏蔽群里的某个人?微信不会开发这么无聊的功能。要屏蔽一个人,把他移出群聊就行了。”Zing驳斥阿糖的猜想。

“你不用微信?”阿糖问Zing。

“不用。我们闺蜜联系用电话手表。”Zing 晃了晃自己左腕上的手表。海上巡航的时候Zing没戴。

“好吧……反正,真的很奇怪。”阿糖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不管什么情况,下去之后到家到公司不就知道喽?自己主动失联三天,这会几分钟联系不上别人好意思着急?”

Zing说得没毛病,阿糖苦笑。

“你直接去学校?”阿糖问。

“对。”Zing答完回头瞅了一眼餐厅方向,“我姐得送我。希望能赶上午饭,周一有果酱卷。”

“你的时间富富有余。”阿糖觉得还是当小学生好。

“你也来得及。看,开始下船了。”Zing指指开始向前移动的人群。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这是今天早上高世元给阿糖拨出的第十九通电话。再次听到这甜美的提示音,高世元恨不得把手机摔个粉碎。从打工到自己创业的三十年来,即便是最艰难的时期,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抓狂的时刻。

M公司投标的系统集成项目即将在一个小时后开始述标,刚刚甲方 采购部已经通知,根据抽签结果,M公司第一个述标。

原定的四人述标团队中,除了高世元和阿糖,一位是早已退居二线的公司老人(高世元甚至没有通知这哥们参加周末的团建),另一位是除了长相之外几乎一无是处的新进女大学生,两人的唯一任务就是全程微笑,以及在高世元发言的过程中维持一定频率和幅度的点头。

阿糖不在,高世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完整个述标流程。十年前自己亲自排版校对投标文件的时候或许可以,但自从以阿糖为首的年轻人们扛起大部分工作之后,高世元已经逐渐淡出一线业务,对外演变成了类似吉祥物的角色,对内则乐此不疲于摆弄自己麾下小小江湖的政治生态。加上系统集成这个领域的技术迭代极快,现在再让高世元独立自主地阐明技术方案已经不可能,何况他前晚刚刚经历完人到中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失眠。阿糖在投标的关键时刻人间蒸发,可能直接导致M公司从高歌猛进变成萎靡不振。

“应该不会是发生了意外。”高世元不相信巧合。他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阿糖讨要年终奖时的烦人嘴脸和自己慨然不允的狰狞面目。

这小子可能是故意的。他从几周前就想好了要给我来这么一出!高世元愈发认定阿糖是设计好了存心报复。

他打开工作群,将发送方式由语音改为文字,然后字斟句酌地输入:“各位,五十分钟内赶到XX公司参加述标,着正装。@所有人。”

高世元决定采用人海战术。

Day 4(下船日) 中午12:00

煎熬了半个上午,午餐时间终于到了。Zing 却发现,她吃不上班里的饭。

从进到班里开始,Zing就觉得气氛诡异。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就是迟到两节半课,至于吗?Zing 觉得同学们大惊小怪,大家还是太乖了。

接着,Zing发现自己的座位是一张空桌。Zing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周五中午离校的时候,她明明把周一要用到的课本都提前留在了位斗里,现在却都不翼而飞。

“喂,看到我的课本了吗?”Zing 捅了捅前桌张小飞,压低声音问。

张小飞回过头,像看怪物一样瞟了一眼Zing,没搭理她, 很快转过头去,还把椅子使劲往前挪了两挪。

“嘿,什么毛病。”Zing嘟囔。

“这位同学,我是今天美术课的代课老师韩老师。”Zing的小动作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梓颖。”Zing回答。

全班同学都回头看Zing。

“怎么了?难道我说错自己的名字了?”Zing莫名其妙。

“咚咚咚咚咚……”代课老师敲黑板,“大家注意听讲 ,看屏幕!”

由于Zing晚到事件导致第一节美术课进度落后,代课老师宣布取消课间休息直接一口气上到12 点。还好Zing比较喜欢画画,用具也都装在书包里。既然同学们都不搭理她, 她也就自顾自地涂涂抹抹,一直挨到了午饭时间。Zing边画边期待着一会能吃上一口最爱的甜品——果酱卷,治愈一下这个不顺的上午。

当热腾腾的果酱卷和其他饭菜被抬进班里,Zing准备冲上去领饭时,班长吴亦男拦住去路。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吴亦男问。

Zing回头看自己身后,没别人。

“就是在问你。”班长把Zing的脑袋回正。

“班长大人,你不赶紧组织大家领饭,和我开什么玩笑?!”Zing觉得班长无聊。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个班的班长?”吴亦男一脸严肃。

“这是什么秘密吗?”Zing被气乐了,“投票选干部的那次班会我也在,你23 票,比李乐乐多 3 票。不对吗?亏我当初还投给了你,白眼狼!”

“不对啊,我好像是 22 票……”吴亦男回忆后纠正Zing。

“吴大班长,你别再逗我了,让我去拿饭,我饿了!”Zing对班长无厘头的体罚表示严正抗议。

“你不是我们班的,就不会在我们班订饭,餐车就不会有你的饭!”吴亦男寸步不让。

Zing实在搞不懂这位平时从不乱来的班长今天为何如此荒唐。她环顾四周,班里没有老师,其他同学都已经开始回到座位吃饭,只有几个平时最调皮捣蛋的男生围过来看热闹。Zing想找自己最好的朋友刘沐凡和田辰辰求助,却发现她俩竟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吃饭,偶尔回过头来看两眼,再互相嘀咕 两句,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怎么回事?不吃饭都围在那儿干什么?”班主任张老师进来,发觉几个同学扎在一堆,呵斥道。

“张老师……”Zing从未觉得张老师的声音如此亲切温暖,平时听来觉得刺耳嫌弃的斥责声此时竟如同天籁之音。她不管不顾地拨开吴亦男和围观的同学,几步冲到教室前头,一头扎进张老师怀里哇哇大哭。

张老师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她甚至没有看清是哪位同学扑到了自己怀里。出于教育从业者的本能,她轻轻拍打 Zing 的后背,“好了好了,老师在这儿呢,有什么委屈和我说,别哭了。”

Zing还没哭够,但她觉得此时更重要的事情是对吴亦男的恶作剧行为给予惩罚。于是她强忍住哭声,回头指着吴亦男控诉:“吴亦男不让我吃饭!她说咱们班没有我的饭!呜呜呜……”说完,她一头又栽回张老师怀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张老师光顾着看吴亦男那边了,还是没搞清自己怀里的女孩是谁。见 Zing 光哭不抬头,张老师指着 Zing 的后背偷偷问前排的同学,“这是谁啊?”孰料, 前排的同学纷纷摇头。

Zing哭着哭着感觉到不对劲。自己已经指认了罪魁祸首吴亦男,怎么没听 到张老师发落她啊?反倒是,教室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窸窸窣窣的细语声。Zing 决心一定要给自己讨回个公道。她不哭了,抬起头质问张老师:“张老师,您说,吴亦男是不是不讲理?”

这回张老师终于可以看清Zing的脸了。她仔细端详了Zing 半分钟,脸上的神情由慈爱渐渐变为疑惑,由疑惑又变到陌生,最后由陌生改为冰冷。Zing有些不寒而栗。

“这位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张老师通过 Zing身上的校服判断她是本校的学生,通过 Zing的身高判断她应该是本年级的学生,但这个年级的学生没有张老师不认识的,她都教过。

张老师竟然和吴亦男说出同样的话!Zing感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张老师,我是梓颖,咱们班的叶梓颖啊!”

“哪个咱们班?”

“五一班啊!!!”

“不可能,”张老师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班没有叫叶梓颖的。”

于永利吃的安眠药非常管用。醒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因为误读说明书,实际服用了推荐剂量两倍的药片。加之自己之前两天没休息好,周日晚上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这一觉睡得太长太死,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排完小便之后回到床上,于永利清理思绪,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倪臼说好要告知他是否续约的日子。倪臼说的是“周一一早”给信儿。

于永利赶忙抄起手机翻阅。没有倪臼的消息,更没有他打来的电话。倪臼的头像虽然被自己设为置顶,但最后一条信息仍停留在上周两人约见面之时。自己因为睡得太久,错过了周一上午的出版社晨会,手机上充斥着一大堆社里发来的未读信息和打来的未接电话提示。相比之下,置顶的“好友”倪臼显得死气沉沉。

于永利给倪臼打电话。

“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接我电话,倪臼一定是和其他出版社合作了。于永利推测。新冠社完蛋了。于永利觉得,虽然倪臼比他年轻很多,但抛开版权合作而言,这些年两个人的个人关系也还不错,这得益于倪臼豪爽的性格。于永利一直觉得,倪臼不是那种特别渴望钱或者在乎钱的穷苦作家,反倒是比较重感情。因此,他一直认为倪臼会继续和新冠社合作下去,至少不会把《熊》的出版权给到其他人。如果倪臼在最后一刻决定倒戈,一定是对手出版社使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

于永利一辈子在三流出版社混迹,他的想象力只限于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和认知。

于永利知道在和倪臼谈合作的出版社是哪家。在一家专业水平和营收水平双低的出版社工作,于永利对文学作品的鉴别能力乏善可陈,但领地意识和护 食本领却一点不软。在新冠社和倪臼的独家出版合同到期前两个月,新冠社的情报部门就向于永利通报,本市著名的长缨出版社最近频繁接触倪臼,可能要抢新冠社的饭碗。虽然于永利在倪臼面前从未提起过长缨社,但他一直派手下紧盯着长缨社李宏亮社长的一举一动。手下通报,上周三于永利和倪臼见面之后,李宏亮紧跟着拜访过倪臼。

当年,于永利是李宏亮在新闻出版学院的学长;现在,于永利的新冠社是李宏亮掌门的长缨社的小弟。如果是李宏亮抢走了倪臼,于永利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拨通了李宏亮的电话。

“学长,有何指教?” 电话那头响起李宏亮洪亮的声音。出版界大佬就是底气足。想到李宏亮就是通过抢走一个一个倪臼的不光彩行动才把自己踩在脚下, 永利不由得怒发冲冠。

“李宏亮!”都是搞文艺的,于永利此时顾不得斯文了,“你 XX干的好事!”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显然,李宏亮知道于永利是为倪臼的事来兴师问罪的。新冠社一半的收入靠倪臼的《熊》支撑,这在圈内不是秘密。从决定拉拢倪臼起,李宏亮就做好了迎接于永利质问的准备。

“学长,”李宏亮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们是和倪臼接触过, 但也就是一两次啊……”

“李宏亮,你不要避重就轻。痛快点说,倪臼是不是把《熊》给你们了。”于永利已经想好了李宏亮承认之后自己要说的下一句台词。

“没有!”李宏亮也急了,“你们新冠社的那位倪大作家,他是说过今天要给我答复,但从早上起他就一直失联,我们社的七八号人一直捧着合同公章干等到现在!”

于永利没料到李宏亮用“你们倪大作家”的说法倒打一耙。他定了定神,捂住话筒问,“李宏亮,都是男人,你给句痛快话:倪臼到底在不在你那儿?”

李宏亮一听这话更硬气了,“没在!我还以为是你们新冠把倪臼软禁了……行了,我社里忙着呢,挂了。”

听着电话另一头的忙音,于永利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拨通新冠社综合办兼情报部主任王胜利的电话,再次确认这两个月来是否还有其他出版社接触过倪臼。

“于社,没有别家了,就是长缨。”王主任信誓旦旦,“姓倪的是明确说不跟咱续了吗?”

“没,我电话联系不上他。长缨那边也说找不到他了。”于永利颓丧地说,“老王,咱们新冠要完了。”

“于社,您是说,倪臼人间蒸发了?”

“目前看是吧。怎么了?”

“于社,我记得咱们的合同好像是写的自动续约,不是自动终止吧?”王主任提醒社长,”倪臼不发声,咱的合同不就算续上了?”

“对啊!”于永利一拍大腿。当年这个条款还是自己指示部下加上的,“老王,你真是个人才!”于永利对着话筒亲了一口。

倪臼啊,不管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会好好帮你保管《熊》的稿费的。于永利放下电话后默念。

Day 4(下船日)下午 14:30

西服革履的阿糖站在环京写字楼大堂,看着与自己的穿着并无二致的男男女女们在面前往来穿梭,茫然无措。看上去,这个世界和三天前自己与艾薇在此分别时比没有任何变化。但现在的阿糖却感觉一切都如此陌生。

上午九点五十一分,当阿糖大汗淋漓地跑到甲方公司楼下时,正好看到高世元带着一大帮人走进上楼的电梯,阿糖连一句高总都没来得及叫出口,这群人就消失了。紧接着,无论是高总、同事们的手机,还是甲方采购部联系人的办公电话,都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参加投标时,人齐之后就把手机静音收起,这是M公司不成文的规矩。但我阿糖还没有到啊,难道高老板因为年前的那次不愉快,要借机炒了我?

一个半小时后,高世元带着大家走出电梯,向楼外的停车场走。阿糖奋力追上一行人,拉住高老板的胳膊问:“ 怎么样,中了吗?”

高世元转过头,上下打量着阿糖,脸上明显带着愠色,“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高世元指着阿糖问部下们,大家纷纷摇头。高世元摊摊手,没理阿糖,继续扬长而去。

“诶,老板…… ”阿糖见高世元不搭理自己,接着喊其他同事的名字,“那个,鹏哥,续哥,乔妹,老胡……”

被叫到的同事都狐疑地看看阿糖,然后便互相搀扶着迅速跑走。阿糖傻眼了。

一整个上午,阿糖始终没有联系到艾薇。离开甲方公司后,阿糖的第一反应是确认艾薇是否还在家。他回家后检查了各个屋子,艾薇不在。一个周末没有在家,阿糖感觉家里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一时又有点说不上来变了什么。

接着,阿糖来到了艾薇律所所在的环京写字楼大厦,前台登记后进入到艾薇 所在的楼层。来接过几次艾薇下班,阿糖很快找到了她的工位。艾薇在工位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阿糖有些激动。

艾薇闻言抬起头,看到阿糖在慢慢向她走来。她左右看了看,身边的工位没人。

“您找我……吗?”艾薇用标准的律师职业音反问阿糖。阿糖的脑袋轰隆一声。

自桃源邮轮靠岸以来,自己便与同事、亲友全方位失联。不久前高世元和同事们见到他的反应,阿糖还历历在目。因此,对于艾薇现在的这个反应,阿糖已有所准备。但是,亲耳从最亲近的女人嘴里听到她说不认识自己,阿糖还是没撑住,颓然瘫倒在地。如果是倪臼说不认识他,他第一反应会是倪臼在逗他玩。但是,艾薇是个从不会开玩笑的人。

“您没事吧?”艾薇热心地上来要搀扶阿糖。

“没事……让我……让我静静。”阿糖摆摆手,示意艾薇不要过来。阿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艾薇,但他需要的是和自己相知相爱的艾薇,而不是这个和艾薇长相相同却形同陌路的女子。

阿糖挣扎着站起,转身向电梯间走去。看到阿糖走远,艾薇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工作。

来到大厦外,阿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复盘今天发生的事情:自己下船后并没有做什么 ,却遭遇众叛亲离。

难道和桃源邮轮有关?

“整个陆地世界消失了…… ”

一个念头在阿糖的脑海中形成 ,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阿糖决定给倪臼打电话。这是他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和他一起登上桃源邮轮的。

电话通了。

“喂,大倪。”阿糖音色低沉。

“糖哥。”倪臼似乎和下船时没有分别。

“你那边……还好吗?”

“你指什么?下船之后,我陪 Ying 把她妹妹送到学校,然后去吃了我最爱的那家粤菜馆。味道不如之前了,不过 Ying 觉得还行。”倪臼以为阿糖在继续追踪自己的罗曼史。

“我是说……和之前认识的人,你有过联系吗?船上你不是说过,关于你那本小说,今天要联系出版社来着?”

“啊对,是有个签合同的事情。说来也怪,之前两个出版社的社长追着我屁股不放,一直追到我上船。今天下船之后 ,反倒都没消息了。”

“等等!”阿糖的脑子飞速运转,“你那本小说是不是叫《熊》?”

“没错。”

“出版社叫什么?”

“新冠。”

阿糖拿出手机,打开购书网站,分别输入《熊》、倪臼和新冠出版社。搜索结果显示查无此书。

阿糖又打开人工智能app,输入“作家倪臼 ”。

“根据提供的搜索结果,没有找到名为‘倪臼’的作家。搜索结果中提到的倪姓人物包括…… ”

“没事吧糖哥?”电话另一头传来倪臼的声音。

已经是下午第二节课,叶梓颖仍然没有到校,五一班班主任张老师望着教室后排的空座位,心中隐隐不安。

“同学们继续上自习,我出去一下。”

张老师回到办公室,找出叶梓颖的学生档案,上面的监护人和联系人记载的都是她姐姐。张老师照着档案上的信息拨出姐姐的电话号码。

“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

张老师缓缓放下电话,心中默默祈祷叶梓颖平安。

Day 7(下船日后第三天)

上岸后的几天内,桃源邮轮的乘客和船员纷纷发现,世界似乎没变,又似乎全变了。没变的是,自己熟悉的人、车 、楼宇、街道,一切如旧;变了的是,曾经认识自己的人们,纷纷宣称不认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哪怕一条狗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唯独桃源邮轮归来的乘客和船员无处容身。

最先发现和思考这一不寻常情况的是两名叫阿糖和倪臼的乘客。他们设法联系到了其他乘客和船员,在这个视他们为不速之客的世界里建立起了“桃源方舟”组织,为困境中的同船共渡人提供互相支持。

桃源邮轮上一千多名乘客和船员长期未归的报告逐渐引起了社会的重视。政府组织大量人力在桃源邮轮行经的海域进行地毯式搜索,但一无所获。政府宣布,将继续竭尽所能开展对桃源邮轮的搜寻,但不排除该邮轮已在某一海域失事。按照法律规定,如果超过六个月仍未找到邮轮或任何船上人员的下落,政府将依法宣告这一千多名人士遇难 ,并相应启动保险赔偿、公司清算、亲属慰问等工作。

艾薇在周一的庭审中走神了。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不利后果,她还是主动向律所提出辞职。在政府宣布桃源邮轮大概率失事的消息后,艾薇决定加入“无国界搜寻”的非政府组织,做义工。

于永利在得知倪臼很可能乘坐了桃源邮轮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还是判定这是一桩好事,决定请全社喝酒庆祝。席间,王主任提醒他,如果倪臼被宣告遇难,出版合同的效力可能会做不同的处理,于永利瞬时人间清醒,打发王主任现在立刻马上找最好的律师咨询,务必保住出版合同。

高世元带领除阿糖外的全公司员工十余号人参加述标,虽然场面一度混乱尴尬 ,但甲方公司主持评标的领导认为M公司最有诚意,拍板决定就用高世元。 高世元于是重返一线工作,同时扩招公司员工至百余人,以满足向多个甲方同时开展人海战术的需要。从此,世元公司再无阿糖这般尾大不掉、功高震主的员工大佬。

五一班的老师同学们十分想念叶梓颖。但很快暑假到来,大家各奔东西。班级散了 ,慢慢也就没人再记得她了。本市实行小学五年、初中四年的学制。

还有一些阿糖、倪臼以及船上其他乘客或船员的亲友,得知桃源邮轮事件后纷纷表达各种感慨,在此不一一细表。

Day 366(登船日周年)

努力一年后,桃源邮轮的乘客和船员终于还是无法适应这个不认识自己的世界。经“桃源方舟”组织表决,大家一致同意重登桃源邮轮,在海上游走于一年前的航线,除非找回失落的大陆,或者为补给物资之需,否则不再靠岸。

桃源邮轮末班航线发船一周年纪念日,政府的善后工作早已结束,社会对桃源邮轮和船上人士的记忆也日渐模糊。对于桃源邮轮航行经过的路线,其他邮轮公司避之不及。但是,民间仍有少量人士,以自发的形式,不时乘小船重走桃源邮轮航线,不知是为怀古还是为猎奇。

Day 367(登船日周年翌日)

在桃源邮轮航线曾经驶过的海面上,一艘中型客轮正在巡航。轮上的乘客大多在舱内休息,也有三三两两走到甲板上的,对着海面指指点点,似乎在说些什么。

在人们不经意之间,客轮的船体发生了一次轻微的震颤。

(全文完)

2025 年 4 月 26 日至 4 月 30 日,写于海洋赞礼号邮轮

原创作者:叶几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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