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者死
(序)
我已经在公园的这片迷雾里转了不知道多久,我又一次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看来注定要错过了,但我还是得继续找下去,毕竟走丢的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是机场不远处的郊区。
两个小时前我带儿子来机场打算飞往南俞市,见见他那早已跟我离婚的妈妈,可怜的孩子对于我们离婚的事情并不知情,我们也达成默契对他只说妈妈一直在出差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元宵节前他突然哭闹个不停,跟我说:爸爸,我想妈妈了,都快一年没见面了,元宵节都不可以团圆一次吗?
一个小时前我打了他,因为他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告知了他的期末考试成绩,而他实际分数与他告诉我的分数出入太大——他欺骗了我,刚满十岁的他竟然学会了撒谎。我的教育一向如此,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试图用谎言来弥补,这是错上加错,飞机场休息处一个响亮的嘴巴,周围有无数费解的目光扫过来让我有些坐立不安。他突然挣脱开我的双手,朝机场外面跑去,我紧随其后来到了这个人迹罕见的公园,见到他冲进公园也跟了进去,只可以怎么追都找不到他。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转身发现了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红色帽子的老大爷,看他的装扮跟手里的工具,应该是保洁或者门卫之类的工作人员。
“飞机就要飞了,你别进去找了,反正你们马上就会见面的,你还是上飞机吧。”他说。
我选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打算继续寻找儿子
“你真的没必要打他,那个孩子只是想到很久没看到妈妈,撒个谎希望得到妈妈的一句夸奖。”
我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心说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嘟囔了句“撒谎的人都该去死”就再次进了公园,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懊恼自己一个小时前的粗鲁。
“哦?撒谎的人,都该去死么!”
(1)政客与歌手
这是一架将由塞文市开往摩卡奇多市的飞机,上面坐满了社会的各界人士,从政委书记到流浪歌手,他们的年龄不等,下至三岁孩童,上至九旬老人。
“方洪博小朋友,你的爸爸方文正在四处找寻你的下落,请听到广播的你尽快赶来广播室,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有发现一位戴红色鸭舌帽穿黑色衣服的小男孩的乘客请联系乘务人员,感谢您的理解跟帮助。”
此时的方洪博早已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听到广播后果断地摘掉了自己的鸭舌帽扔到了座位下面,又换上了一袭白衣,合上双眼,静待飞机起飞,嘴角带着令人不解的笑意。
那个流浪歌手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的,他将一把破旧的吉他抱在怀里,左手在琴弦上来回地抚摸,眉开眼笑,想到自己即将抵达一座新的城市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就格外兴奋。他一时兴起,拿起吉他轻快地弹奏着《告白气球》,前座有个留着长长马尾辫的女生,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听到吉他声便转了过来,附和地唱了起来:
……
花店玫瑰,名字写错谁
告白气球,风吹到对街
微笑在天上飞……
她沉醉于此,双眼微闭,笑靥如花,幸福感倒是渲染了流浪歌手后座的落魄作家,他那张颓废而略带苍老的脸上突然洋溢了几分喜悦,仿佛十一月久旱的南国恰逢了一场温润的雪。
突然“啪”的一声杂音响起,紧接着是粗鲁的吼叫声闯入了所有人的耳蜗,这种呕哑嘲哳的感觉让所有的美好在一瞬间花容失色。
打断流浪歌手演奏的人是北蒿市著名的政客林先生,他是一名为人民服务的官员,却喜欢被人称为政客——这种感觉让人他会想到另外一个词——“枭雄”。
其实大多政客都是“枭雄”,而他们与狗熊的相同点是都拥有锋利的爪子,不同点是后者不够伶牙俐齿,前者的大多数都善于在各类场合巧言令色或者指点江山。
“这是我的位置,请你,不要让你布满灰尘的吉他沾染了我的座位,谢谢。”林先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甚至煞有其事地从口袋的纸巾中掏出了纸巾,待流浪歌手拿走吉他后用自认为极其优雅的姿态笨拙而滑稽地在座位上蹭了蹭,反倒让座位的垫子有些褶皱了。
我们优雅的政客坐在了那里,他期待被群众众星捧月,憧憬每时每刻站在人群中央发表着有关建设祖国、绘制未来的言论,显然这帮毫无身份可言的群众有些目中无人了,大家高谈阔论,并没把我们的政客放在眼中。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清咳了几声,大声唠叨了起来:“妈的,经济舱就是经济舱!这是什么环境,又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考虑政策!心系国家!更应清楚政客的重要性跟领导地位,因为只有政客才是一个国家发展的根本。而其他那些都是什么有的没的呢,难道我们这些思考改变世界的人不应该享有更高的地位、权力以及曝光率吗?”
歌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吉他,试图将其藏在一边,他思索着这位政客先生的话,几秒后便决定将其束之高阁,但却又碍于他的身份有所忌惮,所以只能将自己把头扭向另一边闭目眼神,思考着在接下来的歌唱选秀比赛中该用怎样荒诞而不失真实、苦情而不撒狗血的身世来打动评审。
前座的小女孩还在发愣中没有缓过来神,正打算转过去,却被林先生逮住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姑娘,你这样的年纪要坐飞机去哪儿呢?难道人民交税盖起的学校不是让你从6岁到18岁都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学习的吗?为什么要坐飞机出来乱走呢?外面可危险呢!”他指了指旁边的流浪歌手,嗤之以鼻,“千万不要学这帮家伙,抱个吉他就以为自己是歌手了,你这样的人,永远都成不了歌手的。”
小女孩座位边上的妈妈看不下去了,站起身瞪了政客一眼:“行了啊你,我不站起来你以为我孩子好欺负吗?我带孩子出去玩关你屁事儿。啊,对不起,亲爱的政客,您真的太过伟大了,我应该多点礼貌,那么——关您屁事儿呢?”
林先生涨红了脸,从没有一个人敢这样顶撞自己,哪怕总统也不敢,他正襟危坐,在心里默默想起了遥远中国的一句古话:好男不跟女斗,坐下了。
(2)妇女与老人
这个让林先生有些颜面扫地的三旬妇女正用自己涂满十个手指指甲油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旁边女儿的头发,而她的前座是一个六旬老人,老人精神矍铄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羡煞旁人。
三旬妇女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六旬老人,拍了旁边的女儿一把:“来,叫叔叔。”
小女孩眉头紧锁,她并不想用这样违背内心的称呼来呼唤别人,可是她又能怎样呢,天真与单纯早就不是这个时代孩子该拥有的东西了,她甜美地笑了,却打心底厌恶这样的自己:“叔叔好。”
妇女不依不饶:“好,女儿,说叔叔帅吗?”
小女孩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件事情,不同的场景同样的事情,她亲爱的母亲让她管另外一个陌生的老头叫帅哥,她自然叫不出口,得到了母亲随手的几个巴掌,大概就是母爱的“恩宠”。
“这个时代需要谎言,谎言比较真诚,谎言显得善良,没有了谎言,人类不复存在”。
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精准的句子向尚未成年的女儿传输着属于她经验之谈的价值观。
小女孩笑了笑,依旧十分可爱:“帅帅帅,叔叔可帅了呢!”
老人也和蔼地用微笑回敬,他的心情不错,上个月刚通过骗保换取了大笔金钱,足够安度晚年了,年轻时缺少的汗水与奋斗,只能靠老了的坑蒙跟拐骗来弥补。
眼前这个老龄老大叔倒是让妇人有些热血澎湃,她笑得花枝乱颤,想到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
被形容为妇人显然有些不够准确,或者用风韵犹存更为恰当,只是这样的形容要从两方面考虑,除了年龄,更多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无所谓这个女儿的——毕竟时至今日,她都不记得这个女儿的爸爸到底是谁。
世界上有两类男人十分吃香:老实人跟暖男,而这两种男人似乎本质上别无二致,甚至在很多情况下的言行不谋而合,这个小丫头的养父便是这类男人。妇人——不,是风韵犹存的妇人,她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当地出名的楼凤——或者说站街女也毫不为过,所以这就导致了她跟当地很多男人有染,安全套是17世纪最伟大的发明,能拦得住精子却拦不住欲望的深入,所以,便有了这个女儿。
政客看着前面两个年龄差近一倍的人眉来眼去,发出冷哼,小声说了句“伤风败俗”,又嚷了起来:“飞机为什么还不开啊,我要着急去开会啊,开会啊,你知道开会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改变这个国家,乃至世界啊!”
政客后座的落魄作家冷哼了一声:“你这样的人如果能改变世界跟塑造未来,我倒是很盼望希特勒能够卷土重来。”
(3)作家与男孩
空姐闻声很快赶了过来,蹲在政客林先生的座位旁,“您好,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刚刚是在找寻一个男孩呢,请您再耐心等待一下,感谢您的理解。”
对于粗鲁的人只有两种方式能让他平静:要么更加粗鲁,要么以貌取胜。林先生俯瞰着空姐的身体,所有的怒火都烟消云散了,甚至想脱光衣服来段裸舞祝星,还可以美其名曰身体的启蒙运动,但他还是需要一点颜面的,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是美貌与智慧兼具、幽默大方又具有绅士风度的,所以他只能咽了咽口水,声音略带嘶哑:“行……谢……谢谢你……”
他望着远去的空姐发愣,那丰腴的臀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政客的自我修养毫不客气地将他拉了回来,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用堪比帕瓦罗蒂的高音对后座正在敲打键盘的落魄作家吼道:“你刚刚说什么?看不起我们搞政治的?分分钟能让你滚出这个国家,你信吗?”
林先生一把扯过落魄作家的电脑,扫了一眼:“写的什么鬼东西,这个标题有意思吗?你知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你有过10W+的点击量吗?怎么就没看到过你的文字在facebook上疯转呢?写什么啊写,写多久穷多久,还是抓紧时间多琢磨一下标题,多参考热点与鸡汤,只有那样才能让你的人生不再迷茫。”
落魄作家一把抢回电脑,涨红了脸,紧张到说不出话,巧言如簧向来不是他的强项,他合上电脑,突然发现旁边本来空缺的座位上多了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红帽的小男孩,他那双眼睛太清澈了,却又饱含故事。他正用目光朝前望去,像一条颇有历史的小河穿过这架名为山川的航班,行走其间,涓涓细流,不留一丝痕迹。
“嘿,小记者,你好?”
小男孩突然开口倒是让作家吃了一惊,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自己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家都是一名记者。
“你怎么……”
“前面这几个人你应该都认识的吧?”
落魄作家一头雾水,他似乎很难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他望向窗外,努力地回想着,地面的工作人员还在做最后的准备,企图让这架开往天堂的飞机在空中飞行的更平稳一点,不至于让乘客由于坠机驶进地狱。
政客、妓女、老人、歌手、小男孩,落魄作家想到了跟自己息息相关的几件事。
他曾一度引以为傲的身份便是那家报社的著名记者,后来谎报过一些新闻,被一个匿名的政客举报后被迫离开了报社,文笔一向不错的他试图凭借文字东山再起,不料却只是陷入更深的落魄。
他曾深深地爱过一个妓女——老实说也许并不是爱,只是两个人上了床,便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于是,他尽管知道妓女靠违反法律的出卖肉体的行径获取富有的生活却选择了知情不报。
后来一个无名歌手被一个著名唱片制作人带去酒吧喝酒,恰好遇到了这个妓女,制作人带着妓女去开房不幸被抓,制作人依仗自己的威望与人脉安然无恙,在酒店门口等待制作人消息的无名歌手却因此惨遭雪藏——尽管他什么也没做。
妓女后来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妓女孩子的生父,所以对于两个孩子,有人欲杀之而后快,打算找人解决了妓女跟她的孩子,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承担了这些,尽管小男孩最后被坏人抢去,生死未卜,但好在母女平安。
落魄作家离开报社前还帮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找了家保险公司——尽管他清楚这个老人的一些情况并不符合投保标准,但依旧决定靠自己的人脉帮他瞒天过海——仅仅因为他答应从骗保得到的钱给自己一部分。
想来,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再后来,听说妓女跟那个男人离婚了,而那个男人已经是半疯的状态了,整天念叨着自己的儿子。
飞机起飞了,上面所有的人都在欢呼,他们的身份不等、年纪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被划为一个群体。
(尾)
那架飞机在机场上空打了几个旋,随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掉进了不远处郊区的一座公园里面。
公园门口有个穿白衣戴红帽的老大爷打了个响指,“啪”,公园消失不见了,而他也不见了,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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