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琅华殿，璎珞不免有了几分尴尬，安若素却神色如常，绿腰也落落大方。
璎珞却还是觉得众人之间似乎有了隔膜，似烟笼雾罩，抓不到摸不着，却切实存在。
琅华殿高大空旷，她之前常来，也并未觉得，眼下却觉得异样的很：
屋顶黑漆漆地望不到底，便似要吃人一般；描窗画廊的金粉闪闪发光，倒让她想起自己误服的软筋散，直觉得慎得慌。
她略陪着说了几句话，强笑了一回，绿腰只道她中毒后身子弱，安若素也不勉强。
及至绿腰提出出去走走，她更是逃也似地飞奔出去，琅华殿内戾气太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璎珞姐姐这几日便是有些怪怪的，还请安婕妤不要见怪。”
璎珞已在液涼湖边吹了一会风，静了下来，远远听见绿腰笑着向安若素道。
安若素的声音仍是柔柔的，闻声便想到其人弱不禁风：
“妹妹哪里话，璎珞姐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警醒些是自然的，不必说本宫与璎珞姐姐素来交好，便是旁人见了，也必觉得姐姐可怜的紧。不过话说回来，”
璎珞听得声音渐行渐近，回首去看，只见安若素伸手正一正鬓边的攒丝海棠，笑吟吟地道：
“此番帝君封了璎珞姐姐与绿腰妹妹做容华，端的是可喜可贺，帝君如此偏爱妹妹二人，只怕不几日便要封妃作嫔，到时候还要提携着本宫的好。”
“婕妤说笑了。”绿腰还未开口，璎珞已接口道，她向安若素走来，神色如常：
“帝君不过是气性使然，为着路贵人那句话，特意恼她来着，我二人并未受封，即便是做容华，尚言之过早，更不敢奢望封妃作嫔了。”
安若素掩口轻轻一笑：“路怀嫣不过一介废人，难为姐姐还记着她的旧号。不过说起来，”
她斜瞥着璎珞，“路怀嫣毒害姐姐在先，滑倒绿腰在后，难为姐姐竟是一点也不记仇，当真是胸怀博大的紧。”
璎珞不由看向她，脸色平静：“若说丝毫不恨她，我却是做不到的。及至她进了掖庭，才有太医敢诊治出我中的毒来，虽说是仔细调养并无后患，我心中仍不免惴惴。
及至想到，我与绿腰险些误了中秋大宴，更是心头火起，若是误了大事惹帝君动怒，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然则经历此事，我也想了许多，后宫本不是宁静之处，我身在乐庭尚能受到牵连，如今蒙帝君青眼晋为容华，只怕会有更多风雨。
眼下路怀嫣已被帝君责罚，我若不依不饶，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显得大度些，帝君也会认为我识大体，安婕妤，你说是也不是？”
安若素稍稍一惊，很快便笑了起来：“姐姐所言极是呢！不期姐姐如此聪慧，倒是本宫白替姐姐担了这几日的心！”
璎珞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绿腰不耐两人说话，早跑到前头去了，一时远远招呼着众人过去，璎珞远远只见似乎还有数人，皆是羽衫环翠，直怕绿腰吃亏，赶忙跟了上去。
上前才发现，绿腰正弯着腰喂鱼，旁边站的是新进宫的秦美人和汪美人，身后跟着两个宫人拎着鱼食。
她们入宫时间与绿腰相仿，年岁也仿佛，平时倒是容易玩到一处去的，此时见了更有几分亲热。
璎珞与绿腰并未正式受封，因此拦着并未让她二人见礼，只不过安若素施施来到，两人少不得行了个大礼。
“婕妤娘娘金安。”
秦美人个子娇小，年岁更幼，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一张素脸清丽可人，嘴角总是笑盈盈的，“娘娘也是过来喂鱼的么？我这里鱼食尚多，不如分娘娘一些。”
她手中握了一把鱼食，说着笑着伸过手来。
“两位美人好兴致，在这夕照之时来液涼湖看鱼，”安若素轻启朱唇，却是看也不看她，伸手拨弄着一株探出栏杆的芙蕖。
“不过，”她转眼一笑，“绿腰妹妹是不羁之人，又得帝君欢心，向来不理这后宫俗务的，两位美人好歹也是官宦出身，又是饱读诗书长大，怎地现今却矫首翘臀，在这人来人往的莲心桥上喂鱼，好的不学，却学那乡野村妇，将后宫礼节置于何处？”
璎珞深深地感到了安若素话里的讥讽，眼角处却看到绿腰充耳不闻，正觉得诧异，两位美人已是涨得面孔通红。
秦美人尤其尴尬，伸着的手怯怯地收了回来，诺诺地不知说些什么好，一旁的汪美人已是福了一福：
“婕妤此言未免不公。莲池观鱼非但不算俗事，反而大雅，臣妾等人也不过是少女心性，投食一二，并不曾煞风景。”
她言语寥寥，十分平静，想来是个深沉内敛之人。
安若素冷然一笑，嘴上的玫瑰胭脂在夕阳中折射出血样的鲜红：
“汪美人有心炫耀自己正当妙龄，也不必暗中讥讽本宫年岁已长。
本宫初入宫时，也是有法度的大家闺秀，并不曾做这些失礼人前的事出来。况且，”
她眼波流转，璎珞可清楚看见她眼底的恶毒，“汪美人如此伶牙俐齿，却不见得帝君宠你比秦美人多些。”
璎珞眉心一跳。
秦美人娇小玲珑，性子伶俐和软，又是年幼爱言笑，帝君确是更宠她些，不过汪美人出身世家，宁静祥和，气质自华，也不曾受了冷落。
只不过安若素故意这么一说，倒显得汪美人饱读诗书不过是为了争宠，更故意指出，她不如秦美人受宠，秦美人不禁偷偷看了汪美人一眼，心下惴惴。
汪美人却仍是气定神闲：“婕妤娘娘过虑。帝君宠幸谁自然是有帝君的道理，我们做嫔妾的万万不敢争论分毫。
若是帝君怜惜我多些，自然是我的福分，然而若是怜惜秦美人多些，我却也高兴，大家同为后宫姐妹，只要能为帝君分忧，便是正道，又岂有争风吃醋的道理。臣妾家教甚严，圣贤书中也没写出这个理儿。”
璎珞略略一惊，这个汪美人不骄不躁，言语又颇有度，小小年纪如此沉稳，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安若素显然也是出乎意料，一时冷笑着没接上话来，一直弯着腰的绿腰却将鱼食尽数撒于水中，拍了拍手直起身来。
“安姐姐来瞧，这里好大的锦鲤！”绿腰却是笑着向安若素招了招手，一时众人都向湖边走近了几步。
安若素仍是心中有气，漫不经心地朝水中瞧了一眼，不屑道：“总归是没见过多少世面，在你看来，这却也算好的了。”
璎珞听了不禁暗暗皱眉，绿腰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讥讽，愣了一下道：“安姐姐还见过更大更好的么？”
“那是自然。”安若素一甩袖子，“本宫幼时见的锦鲤多了，大又算的了什么，你不曾见过异种的金鳞锦鲤，映得水纹都是金色的，那才是好看呢！”
秦美人究竟是小孩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婕妤娘娘家想必很是富贵，听说金鳞锦鲤很是难得，洛京这么多高官国戚，臣妾长了一十五岁，也只听说相国家中曾养过一条呢。”
秦美人本意是讨好一下安若素，却不知说错了哪句话，安若素的脸色瞬然间变得难看起来。
绿腰从旁插口道：“你不知道呢，安姐姐家中原先便是做生意的，是湖州有名的富商，她家中有多少咱们难得一见的宝物，自然是不稀奇的。”
璎珞在安若素背后偷偷抿着嘴笑。
安若素家中确是商户，她从小锦衣玉食，不比官宦人家差，气度却是欠缺了些。
大煜又是重官轻商，即便是大户人家，比一个寻常的县丞，也觉得处处矮人家一头。
及至安若素入宫受宠，她父亲才得了个县丞的差事，虽说如今也高升了，她却越发觉得，家中之前从商是个不上台面的事情，从此只称自己官宦出身，再不提往事。
安若素脸色十分难看，却又不好当面发作，冷笑了一回，向湖边又走了几步，缓缓道：“家父如今也食朝廷俸禄，即便是不曾为官时，也是门风森严，举止有度。”
她抬手拂过耳边的镶金玉坠，嘴角勾出一个凉凉的笑来，“况且连草莽江湖之徒都能入宫做妃嫔，本宫的出身，只能算得上高贵了。”
璎珞心里突地一下，暗自诧异安若素今日为何如此不谨慎，字字句句都挑逗绿腰，正欲向绿腰使眼色劝她忍耐下来，却不防绿腰嘴快，已接了上来：
“汪美人方才说的好，帝君疼惜谁，自然有帝君的道理，我不知后宫中有人夜夜忖度君心，或是嫉妒于我，到底是什么道理。况且，”
她压低了声音，转过身来，逼到安若素跟前，微风吹起的碎发几乎都可拂到安若素的脸上：
“婕妤不必如此大的胸怀，中秋那日，帝君当众言明皇后出身不高，婕妤若想主位东宫，怕是要多修炼些心机才行，而不是在这湖上，当众讥笑皇后出身草莽。”
璎珞看到安若素的脸“唰”地一下全无血色，也吃了一惊。
皇后出身不高，众人原先也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却是无人敢深究，只略微知道，似乎也是出身江湖，然则皇后势大，无人敢在背后悄悄议论这些，渐渐也便淡忘了。
眼下这番话虽然是安若素讥讽绿腰，然而若是有心人去禀了皇后，说是安若素私底下不敬皇后，治起来也是个罪名。
璎珞斜站在安若素身后，她个子高一些，看的到安若素惨白的脸庞和发抖的肩膀，低垂了头，双手在轻纱笼袖下握得指节发白。
她正诧异绿腰为何今日话语分外锋利，抬头看去，却见绿腰细微不察地向她使了个眼色，顿时了然，心下一片冰凉。
秦美人觉得安婕妤不好相与，正低了头打算想个说辞离去，却听见止不住的惊呼传来，不由抬头望去，顿时惊得手中的鱼食撒了一地。
安若素已抬起了头，肩膀处向前倾着，凌空架在栏杆上方，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她骇然望着绿腰的脸庞从清晰直至模糊，卡在喉咙里的尖叫声方吐露出来。
璎珞仿佛是骇住了，一只手还微微伸向前伸着，直至一汪碧水中再也寻不见绿腰的碧绿裙裾，方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起羽林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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