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湿热的加尔各答。
我穿过狭窄的巷道,寻找那些华人留下来的老房子,它们多年久失修,只是斑驳的墙体和熟悉的汉字仍述说着当年的故事。
眼前的这一切让人难以想象百年前唐人街的盛况,曾经的6万华人已锐减到不足2000人了,且不断被贫民窟蚕食。几乎所有我接触到的老一辈都说,再过十几二十年,加尔各答的唐人街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那到底是什么,让印度的华人社群凋零成这个样子?
01 到印度淘金去!
华人到印度的淘金潮可追溯到清末,当时印度国力强盛,卢比比美元还值钱得多,所以就有了第一批广东客家人,为求发家致富,漂洋过海来到了印度的加尔各答,它不仅是英属印度的首都,也是个国际大港口。
这是一群善于在夹缝中生存的华人,承担了印度人看不起的低种姓工作,广东南顺人做木工,客家制鞋制皮,湖北人安牙、洗牙,上海人开洗衣店。当时他们从未想过在印度生根,只是勤勤恳恳,打理好一门小生意,给国内的家人寄钱。
 过去中国工人在晒皮
过去中国工人在晒皮
由于清末民初的战乱和贫穷,华人难民更是如潮水般涌到印度。极盛之时,加尔各答曾有逾6万华人,唐人街热闹而繁华。
02 不为人知的「华人集中营」
1962年的中印边境战争,成了印度华人的命运转折点。 两国因藏南领土争端交火了一个月,以中方胜利告终,但印度境内大量无辜华人却成了政治牺牲品,忍受了多年的煎熬。
华人的印度国籍被一夜吊销;活动范围受限,处处受监视;更有的被视为中国间谍或同情者,未经审讯就被抓去集中营,老人小孩也不例外。
他们不被允许携带口粮或衣服,被押上了一座载有3000华人的火车。为了防止其逃跑,途中一直有警卫看守,谁也不能下车,于是有人就在路上活活饿死、折腾死了。火车从东到西,开了七天七夜,终于把华人带到了荒漠深处、靠近巴基斯坦边界的迪奥里 (Deoli) 集中营。
 
集中营的日子尤为艰苦,“也并非毫无乐趣,一位看守的宠物狗总是莫名地消失,被饥饿的关押者用以果腹。”
停战后,印度政府决定让华人选择留在印度还是回国。出于恐惧,3/4的华人选择了回国。
然而一细想,两条都不是好走的路。
1962年,正值国内大跃进,三年饥荒让民众生活困难,部分家庭仍依赖着印度华人寄物资回国。不久又是十年文革,政治氛围高压恐怖,不幸被批斗者更是倾家荡产。这就是为什么部分华人被遣送回国后,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不得不重返印度。
数百名选择留在印度的华人,竟在停战后持续被关押4-6年之久,所以集中营里也诞生了第三四代华人。
 集中营里的出生证明
集中营里的出生证明
当华人终于被释放回东北邦、加尔各答时,他们已成众矢之的,被当地人骂成“中国贼”,被要求“滚回国”。华人的房产被政府没收,生意难做之余还成了「无国籍人士」,每年要给钱政府更新居留许可。直到1998年,印度华人才被恢复国籍。
在此期间,有不少华人逃到了加拿大、美国、澳洲等发达国家,然而集中营所留下的伤疤,一直都在。
纪录片Beyond Barbed Wires: A Distant Dawn (铁丝之外,遥远的黎明) 中,几位集中营关押者如此回忆当年:
 
“My emotions are kind of dried up. I was never able to cry for almost 40 years. Nothing moved me. Sad stories, movies, saying goodbye to people, nothing. ”
(我的感情似乎被榨干,几乎40年来我都无法哭泣,没有任何事能打动我。悲伤的故事、电影、告别,都没用。)
——Yin Marsh,目前生活在加州伯克利
 
“After coming to Canada, I felt something that money can't buy. A feeling of freedom that I had not known.
( 来到加拿大后,我感受到了一种金钱不能买的、我从来未感受到的 「自由」)
——Ying Sheng Wong
还有网友在一部纪录片下评论道,“影片9:44分的老人正是我爸爸,两年前他已经去世了,在这里看到曾经健康的他,我很高兴。我无比、无比想念他。”
 
那条评论让我很难过。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关押者,正在老去,甚至逝世,但却从未得到一句公正的道歉。
而有勇气说出这段历史的生者,很少。
在 Tiretta Bazzar 的义兴会馆,我遇到了一位前集中营的关押者,老人热情地和我讲着华人移民史的一切,唯独对集中营的遭遇闭口不谈。“让过去的过去吧,中国大使馆也和我们说了,中印关系要向前看。”
但在不妥善处理历史错误之前,我们真的可以「向前看」吗?类似的悲剧已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 美国政府对约11万日裔美国人进行扣留、转移或拘禁,其中6成是美国公民。反日风波让日裔美国人饱受财产损失及集中营的关押之苦。直到1988年,里根总统才签署法案,正式代表美国政府致歉,向受害者及继承人支付超过16亿美元的赔偿。
但到目前为止,迪奥里集中营事件仍未被印度政府记录在案,更别提官方道歉和赔偿了。就这样,这段历史消失在了大部分印度人和国人的记忆里。
 2010年,印度报纸 Telegraph 撰文 India's Shame (印度之耻) ,曝光了集中营的历史
2010年,印度报纸 Telegraph 撰文 India's Shame (印度之耻) ,曝光了集中营的历史
03 凋零的唐人街,只剩不到2000华人
加尔各答有两个唐人街,一个是市区的 Territi Bazzar, 每到周日就热闹非凡,华人卖着包子、烧麦、鱼丸等经典中国早餐,不少印度人、外国人都会赶来美餐一顿。
 饺子,在印度叫 momo
饺子,在印度叫 momo
 冬天还晒腊肉
冬天还晒腊肉
说是唐人街,其实只剩下几座老旧的会馆和寺庙了。
 忠义堂会馆
忠义堂会馆
 四邑会馆
四邑会馆
 合兴商店,可能是唐人街最老的杂货店了
合兴商店,可能是唐人街最老的杂货店了
四邑会馆的几位伯伯是我在加尔各答最早认识的华人,他们祖籍广东,但粤语已不如印地语和英语流利了,但能用粤语沟通还是让我倍感亲切。
 吴伯在地图上为我指出唐人街过去的分布,说加城唐人街的历史其实和新加坡一样悠久。
吴伯在地图上为我指出唐人街过去的分布,说加城唐人街的历史其实和新加坡一样悠久。
 林伯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以前是《印度商报》的编辑
林伯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以前是《印度商报》的编辑
他们说以前这里十分繁华,但印度排华后,大量的华人学校、报社、厂家被迫倒闭,生意人察觉不妙,纷纷离开,留下的大多是小手工业者。现在这里的华人也是工薪阶层为主,做木匠、厨师、守卫,有的在经营餐厅和小杂货。我认识的老人虽有印度国籍,但没有社保,只能靠积蓄养老。
我林伯喜不喜欢在加城的生活时,他只说:“60多年啦,什么都习惯了。”
“ 那你有没有回国的打算呢?”
“ 我没去过中国,也打算在印度终老了。”
后来一反思,其实我问了个蠢问题。为什么他们要回国呢?对于这些在印度土生土长的华人后代,他乡正正是故乡啊。
不过情感还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对于这些老人来说,是不是还甚于舒适的生活?尽管子女都移民欧美了,但怀着对故土的眷恋,他们守在了印度。 但这里是怎样的居住条件呢?俨然一个贫民窟。唐人街更多住着印度人,路边挤着低矮简陋的小木屋,雨季期间污水横流,垃圾恶臭阵阵,以至于我必须带口罩穿行其中。
 路边发臭的垃圾
路边发臭的垃圾
 贫民窟
贫民窟
但这里的华人似乎早见怪不怪,他们继续安静地生活,默默无闻。
 张伯现在守着一家小小的天母庙,他每天都会擦亮烛台
张伯现在守着一家小小的天母庙,他每天都会擦亮烛台
 她则为贫民窟的孩子开了免费的补习社,每天下午约有30多名孩子来补习
她则为贫民窟的孩子开了免费的补习社,每天下午约有30多名孩子来补习
除了老中国城,加尔各答城郊还一个塔霸中国城。 相比于市区的肮脏混乱,我更愿意用「萧条」来形容这里。塔霸过去是皮革厂区,鼎盛之时有300多家皮厂,占加尔各答皮革产量的1/3, 但因为政府限污,大部分皮厂早已关闭或搬迁。随着居住人口、游客的减少,中国餐厅在白天也都紧闭大门,只在晚上营业。
 
我走到了著名的培梅中学,其牌坊依旧色彩亮丽,只是人去楼空。我在这里遇到了一群热情的客家老人,邀我去校长室喝茶。
 
为了让华人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当年23家皮厂合资建设了培梅学校。此校受国民党资助,读台湾教材,写繁体字,用中华民国纪年。
 小学和初中部的毕业典礼
小学和初中部的毕业典礼 
 悼念蒋介石
悼念蒋介石
过去这里曾有1000多名学生,但2005年就锐减到了5个,学校不得不关闭。培梅中学已经成了华人聚会的场所,一到节日庆典,礼堂和楼顶的关帝庙就特别热闹。
 张灯结彩的春节联欢晚会
张灯结彩的春节联欢晚会
几个伯伯的子女从培梅中学毕业后,都去了加拿大读书,顺势在外落叶生根,过年时才回来塔霸看看。而和祖国仍有联系的老一辈,就期盼着可以尽快回国,安享晚年。
吴伯说: “我父母之前就在梅州盖好了房子,等我卖掉了这里的厂房就会回去养老。毕竟我一把年纪,不想再流浪了。” 其实不难理解空巢老人们的心理,孩子都在国外,塔霸的中国人又越来越少,留下来不免有些孤独。
我发现,老一代对「中国人」的身份仍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很好地保留了传统习俗,看中文电视和报纸,也为中国的发展而自豪。而年轻华人少有机会接受华语教育,在当地文化的耳濡目染下,就更像是印度人了。
 舞狮队抢生菜
舞狮队抢生菜
聊完天,老人带我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进门后,我惊讶地看到三哥在手打面,我当场定住!!!(省略好多感叹号)
 
我点了鸡蛋拌面,口味清淡而家常,面条筋道,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麻香。据老人说,这家中国餐馆有60多年历史了,之前华人老板每天3点就会起床打面,他去世后,店铺就交由印度员工打理了。老人笑着说:“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味,他们一个面团会下35个蛋,用料足,所以特别香。”
 
现在手打面在国内都罕见,而我竟在这看到三哥打面,真是妙不可言的文化交融。
04 墙里的人想出去,墙外的人想进来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象。从观光的角度,两个中国城如此残旧,确实没什么好看,但当我静下心来去对话、去挖掘故事时,又会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敬意,因为再残旧也是上几代华人历经艰辛才留下来的。在印度多元文化的画卷上,华人曾有过灿烂的一笔。
加城有着印度仅存的、也是正在消失的中国城了,那就让我再好好看它一眼吧,我前后跑了五次中国城,也看了不少影像资料,发现好些在纪录片出现的老人,我也遇到并聊过天,感叹世界真小? 对啊,来来去去也就剩下的那群人了。
感激他们的存在,让我了解到华人社群的过去,而作为一个在印度生活了一年的华人,我也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和当地一个伯伯说自己想留在印度工作, 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回国发展吧。”
墙里有人想出去,墙外有人想进来。
随着互联网的加速发展,新一波印度淘金潮已经到来,越来越多中国企业出海到印度,也有更多的华人到此工作、生活。在铭记上几代华人的辛酸史时,不知道新一代华人又会在印度创造怎样的故事呢?
我期待着。
延伸阅读:
1. The Legend of Fat Mama (by Rafeeq Ellias)
23分钟,关于印度华人社区的获奖纪录片,印度人导演 (土豆、Youtube 可搜)
2. Beyond Barbed Wires: A Distant Dawn (by Rafeeq Ellias)
20分钟,上面纪录片的续集,华人集中营幸存者的回忆录 (Youtube 可搜)
3. 《边境移动两百年 》(钟适芳导演)
105分钟,台湾客家电视台拍摄的获奖纪录片(优酷可搜)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仅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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