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不到五点，南城一中的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是来接学生的家长，喇叭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朝淮坐在车里，十分不耐烦，甚至想掉头就走，可惜出不去，他来得早，四周都被后来的车辆堵住了，于是朝淮又等了几十分钟，才等到弟弟和他对象出来。
不过今天竟然是三人行，朝越那小子，竟也会让人插足在他和许远之间，真是稀奇。
右边那个脸臭得能糊黑板的，是自家倒霉玩意，被他紧抓着手的清秀男生叫许远，老师眼里的三好学生，从高一同桌时起就不幸被朝越缠上，连他都以为朝越只是纯粹欺负人，但两人最后让人大跌眼镜地成了学校里著名的早恋范例，至今班主任都后悔当初把他们分在一起。
可左边那人，朝淮目光凝住，尽管时隔许久，他还是认出那个人是沈知意，他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朝淮打开车门，长腿一迈，往三人方向走去。
朝越头一回见到他时那么开心，表情都写在脸上，迫不及待想拉着许远走。
见他走近，沈知意笑容僵住，朝淮却没有看他，转而问朝越，“今天怎么这么晚。”
许远向来怕他，朝越把他挡在身后，说：“马上要考试了，老师肯定拖堂啊。”
朝淮点点头，像刚刚注意到沈知意一样，“这位是？”
许远从朝越身后探出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沈老师。”
朝淮伸出手，沈知意只得与他短暂相握，收回时掌心都在发麻，他向许远勉强笑了下，“我还有事先走了，那我们下周见。”
许远也和他道别，朝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三人来到车旁，朝越拉着许远上车，后者有些畏缩地叫了声，“朝淮哥。”
朝淮坐在驾驶位，略一颔首，他的表情一贯不多，许远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怕他，可臭小子无事叫名，有事才叫哥，若碰上他千载难逢万般亲热地叫一声哥，那肯定是要开家长会了，所以他想听许远改口叫大哥也挺久，只是一直没如愿。
此时天还未暗，校门口的车已大多散去，朝淮一边开车，状若无意地问，“你们那名老师来多久了。”
朝越随口调侃，“怎么，看上人家了？”
朝淮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他一眼，“看在你今天生日的份上，我不揍你。”当然，主要也是许远在场。
朝越撇撇嘴，倒向许远怀里寻求安慰，把对方逗得满脸通红。
大概过了半小时，也许更久，车终于停下，朝淮没有带他们去餐厅，而是回了家。
没等许远说话，朝淮淡淡道，“今晚就在家里吃饭吧，你顺便住两天，也帮这家伙补习下功课。”
朝越听到上一句还问不会是你做饭吧，听完眼睛亮亮地看着许远。
许远一向拿朝越没办法，从第一天见面时就是这样，他父母去世的早，起初还能和祖父母住，但两位老人去世后，他就成了孤身一人，直到遇见朝越。
许远也不是第一次来朝家，朝越生日的时候，他也曾留宿过一夜，只是没有尝到朝淮的手艺，那天是朝淮和朝越的父母亲自下厨。
因为一对不靠谱的父母，和一个年龄相差一轮的弟弟，朝淮从很久以前就学会做饭，迄今为止，手艺还算不错。
厨房里本来没有洗碗机，朝淮负责做饭，就由朝越负责洗碗，结果朝越洗了两天就受不住，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台洗碗机，从此解放，只是许远一来，厨房就成了他二人洗碗时腻歪的地方。
朝淮吃过饭就回了书房，处理工作到十一点，之后去看两个高中生睡着了没有，然后自己才去歇息。
许是人疲惫的时候睡眠质量不好，朝淮醒来时，惊魂未定，只能不住地喘气，而后泄了力似的往后倒，他靠坐在床头，一看时间，还不到三点。
他不是第一次梦到初中时期的事，却没有哪一次这么铭心刻骨，如同亲历，以至于鼻头泛酸。
他又一次梦到沈知意被捉弄，他则是施虐的领头人，不是所有年少时做错的事，都能用无知和不懂事来概括。
朝淮本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是没有，沈知意初中毕业后就转学离开了，他被所有人忘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此去经年。
翌日，朝淮早早出门，他给朝越留了张便条，要他们早，午餐自己解决，反正厨房里菜都备好，实在不行叫外卖，两个高中生怎么也不会饿着。
去公司的路上总要经过一中，十几年前它还是一所初中，等朝淮从里面毕业后没几年，它就改成了高中，盖起了新的教学楼，时过境迁，他再没进去过，这会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好，人往里面走。
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许多曾经熟悉的建筑物都不见了，朝淮读书三年的那栋教学楼也早拆了，盖成图书馆，所幸，这条树木成荫的小路还在，旁边的人工湖也还在，湖面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他看到枝头两三朵早开的花，还有从不远处走来的沈知意，心说，好久不见。
等人走近了，朝淮明面上却道，“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见得匆忙，沈知意想，如果不是这张脸，他甚至会觉得是认错人，不然朝淮怎么会这样好脾气地跟他说话。
沈知意没话找话地说：“您好，是朝越他们有东西忘拿了，所以您送他们过来吗？”
朝淮微怔，“不是，我以前在这里读书，路过进来看看。”
“那还真巧，我以前也在这里念过书，我是07届的。”沈知意是故意的，他想看看朝淮对他还有没有印象。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朝淮一点讶异都没有，“是吗，我也是07届的，那沈老师是哪一班的？”
沈知意苦笑道，“我上学那会成绩不好，分在慢班，说出来也丢人，就不说了。”
成绩不好？朝淮心想，沈知意当年的成绩比许远还好，怎么会说不出口呢。
朝淮面上却道：“是这样啊，不知道沈老师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喝杯咖啡，顺便了解一下我弟弟他们的学习情况。”
沈知意心神紧绷：“抱歉，过两天要开家长会，我得回去整理资料，还是等下次吧。”
朝淮心想：……原来要开家长会了，难怪昨晚朝越好像想说什么。
沈知意和他告别，然后又往前走，面上平静，心里却有点难受，朝淮不记得他，这很正常，也最好不过，可凭什么，朝淮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都这么好。
他心里那点负面的情绪对他说，“你和他同桌三年，都得不到他的一点好颜色，怎么现在得到了，你反而逃开了。”
沈知意安慰自己说，也许朝淮只是客气一下，毕竟成年人，总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直来直往。
晚上朝淮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只有客厅还亮着灯，朝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他回来，张了张嘴，最后说：“你回来了，那我去睡了。”
“等等。”朝淮叫住他，问道：“下周有家长会，你怎么不说？”
朝越愣在原地，“谁告诉你的？”
朝淮解下领带，然后走进客厅，“你就说有没有。”
朝越说：“有，文理科都有。”
他明显还想说什么，可又一句话都憋不出，朝淮啧了声，“有话快说。”
朝越连忙说：“哥，你能不能帮许远去一次家长会，我成绩不怎么样，听不听没什么，可许远成绩那么好，他每回考试都有前三名，应该被表扬的，可是他没有家长去，老师总是略过他，可这是高三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了。”
他耷拉着眉眼，神情有些像小时候，被那些坏孩子欺负了，就回家找哥哥的样子。
朝越说完，偷偷打量他哥的神色，朝淮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眉眼低垂，面无表情，似乎在考虑。
朝越心一横，说：“你要是答应了，我这个月的月考一定考进前一百。”
朝淮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成交，可如果考不进呢？”
“你就洗一个月碗，不许用洗碗机，许远也不能帮忙。”
朝越咬牙答应了，他哥才催他快点去睡。
一晃两天过去了，朝淮送他们去学校，然后第二天又去了一趟，这次是去开家长会。
朝淮头一回在尖子班开家长会，许远的座位靠窗，他找到位置坐下，有家长问起，他也只说是许远的哥哥。
沈知意也在，不过他毕竟不是本校的老师，所以不能主持家长会，他拿着笔记，找了个空位坐下。
朝淮记得以前初中的时候，每一次家长会，沈知意家里都没有人来，一次都没有，同学背地里嘲他，老师几次找他谈话，但都无果，他双亲俱在，只是形同摆设。
讲台上老师宣布了前十名，许远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朝淮鼓掌的时候非常真诚，因为与有荣焉。
家长会结束以后，沈知意要随着人流离开，朝淮叫住他，“沈老师，方便聊一下吗？”
他和沈知意站在教室外的走廊，沈知意觑他神色道：“朝先生想问什么？”
朝淮唔了声，说实在的，他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想问沈老师……你对我弟弟他们的看法。”
“按理来说，我身为老师，应该劝阻他们在高中时的违规行为，可是除了老师的立场，仅就这一点，也轮不到我来说，而且我看过他们的成绩表，这一年里，朝越的成绩有明显的进步。”
朝淮说：“他们之间，也算互补了。”
岂止是互补，许远不仅没被带偏，还能带着朝越共同进步，定力可见一斑。
朝淮对他和颜悦色地说：“不知道您现在有空吗？”
沈知意在拒绝过一次以后，还是和朝淮来了咖啡馆，他们进的包厢，因为都不喜欢外面人多。
沈知意魂不守舍地想，上一回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他们初中三年同桌，可是最后一次，应该是同学聚会那一次。
他无法克制地看向朝淮的额头，那上面有一道极细极小，被刘海掩盖住的疤，几乎没有人知道，可是沈知意知道，不仅知道，还差点亲上去过。
中考以后，一群人聚在一起，那是人最齐的一次，相熟的三五成群待在一处聊天，沈知意和谁都不熟，一个人在角落里，捧着杯果汁发呆，朝淮拿了罐啤酒，主动来问沈知意要考哪所高中，沈知意知道自己马上要走了，所以含糊回答，俩人就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能是因为都毕业了，这是他们最正常的一次聊天，朝淮酒量不好，一罐啤酒喝完了，就坐在角落边上的沙发睡着了，沈知意就守着他，又去拿毛巾给他擦脸……
沈知意不禁打了个寒颤，对面朝淮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沈知意看着他的目光流露出恐惧，“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沈知意匆忙站起，险些带倒椅子，然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知意心说：“你怎么还敢和他接近，如果他知道你以前的那点肮脏心思，怕是躲都来不及。”
自尊被廉价轻贱，被亲生母亲骂恶心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只是被喜欢的人恶劣对待，一想到朝淮以后回想起来，可能只是记得捉弄过一个同学，也可能早就抛之脑后，只是这样想想，他依然会为之触动，然后做出最轻易也是最好的选择——逃避。
可他还是回来了，在躲藏十余年之后，又悄悄回来了，他对自己提醒说：“沈知意，别再逾矩了，他不能把你带出去，你也只会把他拖下来。”
转眼又是周五，体育课提前解散后，朝越照例来找许远，是的，他们不同班，甚至不同科，许远是文科班的年级前十，朝越在理科班里吊车尾，他们的人生轨迹本应该是这样的，有过短暂的交集，然后在相交线上渐行渐远，如果没有朝淮点醒，也许要到几年后，在某个走神的瞬间，如梦初醒，朝越才可能意识到自己当初那点奇怪的心思。
许远他们班还没下课，这一节是沈知意的课，许远听得很入神，连朝越巴巴地趴在窗户上看他都没瞧见，还是许远现在的同桌看不下去，拍了拍许远肩膀，示意他看外面，许远一扭头，与朝越四目相对。
许远：“……”
某人不满的情绪快要实体化了，许远只能歉意地笑笑。
好在下课铃准时响起，叮铃铃的声音穿透整栋教学楼，学生陆陆续续地出来，沈知意还在讲台上，被几个学生围着问问题，许远显然也想参与提问，但还是先出来和朝越汇合。
“阿越。”
朝越兴冲冲地说：“朝淮等会不来接我们，他让我们晚餐自己解决，你想吃什么？要不我们在外面吃吧。”
以往朝淮没能来接他们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常见，他们就一起坐公交车，朝越先送许远回家，然后再绕远路回自己家，现在许远暂住在朝家，俩人就能一起回去了。
沈知意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许远，你稍等一下。”
他拿出一份试卷，正要递给许远，朝越却问他说：“沈老师，你和我哥以前认识吗？”
沈知意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问这个做什么？”
该说不愧是兄弟俩吗，朝越看着他的时候，有点和十几年前朝淮的面孔重叠起来，不过朝淮不爱笑，一看就不好说话，朝越嘛，自从他谈了恋爱，笑起来就有点傻气。
沈知意忍俊不禁道：“小孩子还是顾学习要紧。”
朝越和许远差一岁才成年，比起朝淮和沈知意，确实还算小孩。
沈知意说完，转头就和许远讨论问题，朝越难得没发作，安静的待在一旁，表情若有所思。
回家后，朝淮把许远拉到房间里，他就坐在床边，看着朝越把床头柜翻得乱七八糟，然后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许远，你看这人像谁？”
照片上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和他们相似的校服，但看起来比朝越他们的年纪还小。
许远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角落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你哥哥，另一个，有点像沈老师？阿越，这照片你从哪里来的？”
朝越抱着手臂，“从朝淮房里翻来的，也不知道他犯什么病，我是他亲弟弟，都不肯让我进他房间。”
他又得意地笑了声，“还是我之前跟我妈说房间里有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想拿给你看，她才偷偷放我进去。”
许远觉得脸上有点热，“那你真的有吗？”
朝越难得有些不自在，“这还真没有，我和朝淮从小到大都不爱拍照，我也只是看他居然会跟别人拍照，一时新奇才拿去复印了。”
许远只是点头，也不说话。
不过该问的还是得问，朝淮回来得比平时晚，也没什么精神，直到他来到客厅坐下，空荡荡的茶几上只放着一张照片，两个小孩紧挨着坐在对面。
“从哪拿的。”
尽管朝淮语气没什么异样，许远还是大着胆子揽下这件事，“是我跟朝越说想看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所以他就去找……”
朝越急忙要否认，就听他哥轻笑一声，说：“让许远给你担着，你怂不怂。”
许远：“……”
朝越：“……”
朝淮看他们一眼，“行了，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快点说。”
两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他们这些天的猜测，朝淮拿起照片定睛地看，目光有些怀念，这是他记忆里的沈知意，瘦弱矮小，五官也未长开，着实不好看，除了成绩优异以外，在班里既不活跃也不显眼，可他是怎么注意到这个人的？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特殊吧。
朝淮摇摇头，开口打断他们，“沈知意这人，如果说他曾经可能喜欢上谁，你们说是我，也只是猜测，但是现在，他讨厌我都来不及。”
两人更加好奇，“为什么？”
朝淮没有细说，“也许是我伤了他的心吧。”
朝越不依不饶，毕竟他对沈知意挺有好感，除了偶尔吃他和许远走近的醋。“哥，那你喜欢沈知意吗？曾经？现在？”
许远在他旁边轻扯他的袖子，“阿越……”
三个人三双眼相互地看，朝淮点上烟，含糊不清地笑了笑，“说不准……”
“以后别来乱翻我东西，不早了，快去睡吧。”说罢，朝淮上楼，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两人只好回到房间，朝越重重关上门，“沈知意什么时候走？”
许远温声道，“教学交流还有二十几天，阿越……”
朝越闻言回头，有些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许远唔了声，“也没什么，就是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朝越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尴尬的想，总不能说是为了在我哥那里掰回一局吧。
说来那也是去年的事，许远还没有和他在一起，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对许远怎么想，只会捉弄人家，有一次实在恶作剧得过分了，被叫家长，那时父母出远门，是朝淮去到老师办公室，和许远道歉，把他领回去。
回家后，朝淮一反常态地没教训他，兄弟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之后朝越再也没欺负过许远，等到两人在一起后，这件事还被朝淮嘲笑说要告诉许远，可也一直没说。
“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他那么失魂落魄过，我俩差了十来余岁，他总把我当小孩看，很多事情也不会跟我说。”
朝越的表情有些严肃，“如果沈知意对我哥很重要，那我就该做点什么。”
许远面色涨得通红，不仅是因为朝越的表情，“我知道了，你……你别靠那么近。”
朝越把他抵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须臾，他叹了声气，显得有些老成，“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更进一步呢。”话是这么说，好歹人是离远了点。
没等他平复情绪，朝越诶了声，凑到他耳边道，“许远，我想到一个主意。”
许远听他说了一遍，眼神从开始的震惊到平静，也只有几句话，“你哥哥知道了就麻烦了，而且骗人也不好。”
朝越冲他眨了眨眼，狡黠一笑，像只狐狸，“这叫善意的谎言，不试试怎么知道。”
许远在他的注视中败下阵来，“那你答应我，就试这一次。”
虽然说好了就试一次，但不知为何，许远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尤其是在朝越想方设法拿到朝淮的手机，给沈知意发去信息时，虽然朝越记得删除了证据，许远这两天都不敢去办公室问沈知意问题。
沈知意收到消息时在办公室，这会儿午休，他决定去赴约，看看是什么名堂。
虽然打开包厢门时，他收获的是两杯冒着雾气的咖啡，和一个被弟弟们哄骗来，结果伏在桌子上睡着的朝淮。
沈知意：“……”
他做好心理建设才走进去，果然朝淮还是睡着了显得无害些。
窗户没有关上，窗帘随风浮动，以前上学的时候，中午没有回家的学生，就会在教室里枕着课桌睡一会，免得下午上课犯困。
“朝淮。”
沈知意的声音轻不可闻，丝毫没有叫醒他的意图，也许是因为午后的日光慢悠悠，隔着暖色的窗帘照进来，让人恍惚回到十四年前。
他坐了下来，撑着下巴说：“那次毕业聚会以后，我本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正好我爸妈离了婚，我跟我妈，不跟不行，我爸也不要我，我就跟我妈去了别的城市，很远，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下车后他站在雪地里，天很冷，下着小雪，那月亮像被雾化了似的，一团乱糟糟的棉絮挂在黑天上，路边的灯光微弱，照着街道是陌生的街道，人也是陌生的人。
“我那时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可是她不让我见你，直到她又结了婚，有了新的累赘。”
“真奇怪，我本来很怕她，我也怕你。”这时他离朝淮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交缠。
然而，像很多年以前，沈知意没有印上的那个吻一样，他又一次躲开了。
“我也有点生气，你对一个陌生人态度都比我好，不过算了吧，我也该走了。”
沈知意知道自己应该和朝淮保持距离，等到教学交流结束，俩人不是一路人，朝淮自然就又忘记他了，即使他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房间以后，本来睡着的朝淮睁开眼，眼里没有一点睡意。
这天以后，沈知意就一直避着朝淮，后者则成了人形低气压，首当其冲就是两个小的。
“他又发什么神经？”这天，朝越又一次被他哥逮住说了几句，虽然是些老生常谈，频率却翻了一倍不止，令人烦不胜烦。
许远试探道，“阿越，会不会我们……又做错了。”
虽然许远说我们，但他知道，这件事是他一人做的，许远劝过他，可他没听，朝越情绪变得低落，许远不忍心看他这样。
他小心翼翼道，“要不你和你哥好好谈谈，我再去找沈老师。”
朝越抬起头，“可以吗？”
许远点头，“最后一次，事不过三。”
两人分头行动，朝越趁着他哥在家的时候主动出击，见朝淮坐下便乖乖问好，朝淮瞥了他一眼，因问：“这回又闯什么祸了。”
朝越炸了毛，瞪着眼说：“我都多久没惹事了！”
朝淮斜睨他一眼，“那你的惹事标准有点高。”
朝越：“……”
他起身想走，原地跺了几步脚，又泄了气坐下。
朝淮嘴角微扬，“说吧，什么事。”
朝越有些尴尬，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道，“还有十几天沈知意就要走了，你就不想他留下来吗。”
朝淮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目光落回手机界面，“他在这里又没有家，怎么会想留下来，更何况……”
他回想起过往，轻叹道：“当年我目下无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不过分的。”
朝越并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陪朝淮忆往昔，因为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朝越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好好和许远培养感情不好吗，非要掺和这俩人的事，“那你就去求他原谅阿，你平常不是说一不二的吗。”
他也不知道朝淮听不听得进，干脆一股脑地说，“我和许远不就是你点明的！怎么轮到你自己就看不清了。”
朝越说着说着，一时心头火起，踹了脚沙发，然后起身走人，“我去找许远了，懒得掺和你们。”
“朝越。”
“诶？”被叫住的人愣了下，这还是朝淮第一次叫他名字。
不料朝淮下一句是，“下次你再考不及格，我可不替你瞒着。”
朝越嘁了声，又忍不住笑了，“知道了，哥。”
另一边，两人走在林荫小道上，今天是个令人惬意的好天气，阳光循着树叶间的缝隙穿进来，不时有风拂过，四周静悄悄，他们也慢慢地走。
行过一段路，沈知意停在路口，“许远，你这一路，还没想好怎么说吗？”
许远慌忙抬头，“沈老师，我……”
沈知意眉眼含笑地看着他，这个学生平日里太安静内敛，如一阵清风，徐徐而来。他的小男友性格又恣意张扬，他起初还有些为许远担心，可相处久了也只得承认，这两人看向彼此时，眼里都有抹不开的或炙热或温柔的情意，这份喜欢干净得历久弥新。
这些如夏花般绚烂的少年，这样热烈的感情，真让人羡慕啊。可他和朝淮，如果错过了，还能有重来的机会吗？
思及此，沈知意笑容淡了些，语气温和而不容置喙，“你先回去吧，顺便告诉朝越，我和他哥哥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说是解决，沈知意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朝淮，这一拖就到了临行前，朝淮约他到两人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两人几乎成了里边那间包厢的常客。
进门时朝淮已坐在里面，神色平静，沈知意找了位置坐下，“有什么事吗？”
朝淮看着他，“你有一样东西落在我这。”
沈知意看他一眼，有些不解。
朝淮把桌子上反面朝上的照片揭开，“你当时，拍完合照就走了，也没来得及拿走你的那张，我一直替你收着。”
沈知意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拿起照片，“你知道我是谁？”
两人相视，话音未落，朝淮起身，走过去揽他入怀，“知道，你是沈知意，我曾经的同桌，也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沈知意鼻头发酸，“那你怎么一开始没认出我？”
“我想重新认识你，然后……”朝淮的眼眸表面好像剔透的玻璃，“正式追求你。”
“你觉得我愿意吗？”
“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很多人觉得朝淮性格冷漠，但沈知意知道，其实他只是不善言辞，又不知道怎么和人好好相处。
沈知意叹了口气，伸手回抱住他，怎么会不愿意，这是他年少不识情时就藏在心底的人啊。
朝淮这人，对很多事情虽不撒谎，也不会承认，比如弟控，比如，他喜欢沈知意，在很久以前，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随着沈知意的不辞而别，这点莫名的情愫逐渐发酵，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点醒朝越时，未尝没有点醒他自己，而他当时，在意识到自己喜欢沈知意后，会不会有一点将心比心，为他所做的那些混账事后悔，为沈知意也为他自己痛苦，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知意只知道，学校里人工湖畔的洋紫荆又开花了，而今年，他也终于不是一个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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