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志广
沈城西关街里有一家晨光文具店铺，名字叫做花之语，中午的时候，我又一次路过这家店，那一刻，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
当我再次见到花之语，是在西关街道里的拥挤的人群正在接孩子的那个初秋。她推着婴儿车，在曾经熟悉的巷口慢慢走着，婴儿车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悬在头顶的帽子边沿儿。我站在晨光文具店的玻璃门前，看了足足一分钟，才敢走上前轻声问：“之语？是我，萧士心。”
她抬起头，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惊喜填满，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水洼：“士心？真的是你！”婴儿车里的孩子咯咯笑起来，她慌忙哄了哄，又对我笑，“好久不见，你变化挺大的。”
那年我十七岁，刚搬到沈城的西关街。父亲是这条街上高中的语文老师，我便跟着转学到这里读高二。沈城的西关街很老，水泥路被磨得发亮，两侧是低矮的砖瓦房，我家隔壁就是“花之语文具店”——她爸爸开的，店面不大，货架上摆满了笔、本子和花花绿绿的贴纸，门口还摆着台旧冰箱，夏天卖些汽水和冰棒。
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一个午后。我当时正在阅读曹雪芹的《红楼梦》里面的文字把我困住了，蹲在文具店门口的台阶上发呆。她抱着一摞练习册出来，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着：“这本书？你能读下去就很厉害了。”她从我手里夺过我的书，简单翻了几页就说出了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故事，末了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根绿豆冰棒递给我，“请你吃的，你能耐着性子看完这本书就该奖励一下。”
冰棒的凉气顺着喉咙往下钻，甜得恰到好处。后来我成了文具店的常客，有时买支笔，有时只是去蹭空调，她也会把最新的漫画杂志偷偷塞给我，给我讲班里的八卦，也会在我熬夜刷题时，递来一杯温热的牛奶。她妈妈是个温柔的家庭主妇，总在厨房忙碌，偶尔会端出一盘刚煮好的饺子，笑着说：“士心，多吃点，看你这瘦样。”
我知道她家的难处。她爸爸性格急躁，生意不好时总会唉声叹气，有时还会和她妈妈拌嘴。有一次我路过店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她躲在货架后面掉眼泪，看见我，连忙用袖子擦脸，强装没事：“风吹的，眼睛进沙子了。”我想安慰她，她却摇摇头，把一包新出的限定款笔塞到我手里：“快考试了，给你加油。”
高三那年，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她成绩比我好，目标是郑州师范，说以后想当高中老师，像我爸爸那样。我拿着她帮我整理的错题集，说：“那我也考郑州师范，以后咱们当同事。”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好啊，那我们要一起考上。”那天傍晚的夕阳把门口的电线杆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士心，你要一直这么努力，我相信你能行。”
变故发生在高考前一个月。那天我抱着复习资料去找她，却见文具店的卷帘门落着，旁边贴着“转让”的纸条。我疯了似的跑到她家，她正蹲在门口打包行李，眼睛红肿着。“我爸赌钱输了，把店抵了债，我们要搬去留福镇的舅舅家那边了。”她声音哽咽，“士心，我可能……不能参加高考了。”
我抓住她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上面是她整理的所有知识点，还有一张她画的玫瑰花的书签：“这是我最后的笔记，你拿着。答应我，你要好好考，替我去看看郑州师范的样子。”
她被家人催着上了车，车窗摇上的瞬间，我看见她眼泪决堤的样子。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笔记本，直到汽车消失在丁字路口，才靠着文具店旁边的电线杆子滑坐下去，眼泪浸湿了那张玫瑰花的书签。
或许是因为她的原因，我没有考上郑州师范，考上了安阳师范，学了汉语言文学，毕业后回到了沈城的西关街附近的高中，成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我无数次路过曾经的花之语文具店，那里换了好几个老板，却再也没见过花之语。我把那个笔记本锁在抽屉里，每次翻开，都能看见她清秀的字迹，还有那张早已泛黄的玫瑰花书签。
再后来，我听说沈城的西关街要改造了，旁边多了一条河，河边的三官庙也被清除了，现在是一片空地，每到傍晚，都会有一群老人在这里聚集，唱戏跳广场舞，还有摆地摊的小商贩们，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开着三轮车卖书的大哥，我还在他的书摊上买过《红星照耀中国》我这次是趁着学校周末放假的时候，一个人回来看看。没想到，会在巷口遇见花之语。
“你现在……是老师了？”她抱着孩子，眼里满是羡慕，“真厉害，实现了梦想。”我笑了笑，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她低下头，轻轻晃着婴儿车：“我没考上大学，后来经人介绍，嫁在了附近，就成了家庭主妇，在家带孩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旁边的电线杆子的影子洒下来，落在她恬静的侧脸上。我们站在那个巷口聊了很久，她说她丈夫是个普通人，每天在上亿那儿的快乐小镇摆地摊儿，对她很好；她说孩子很可爱，就是带起来有点累；她还说西关街可能要拆了，以后可能要搬去新区体育场那边了。
“那你……还习惯吗？”我忍不住问。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温柔的光：“习惯呀，虽然平淡，但也踏实。你呢？”
“我啥呀？”我不明白地问。
“你……现在……结婚了吗？”花之语抱着孩子看着我。
“还没找到合适的！不着急！”我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西下，这条巷子里飘起了饭菜香。她有点儿茫然地看了看天色，说：“我得带孩子回去了，他爸快回来了。”我点点头，目送她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远，小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玩着手里的拨浪鼓。
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缠绕着许多电线，凸出来耷拉着的电线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巷口，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只是这一次，心里也没有了遗憾，只剩下一种平静的释然。沈城西关街的故事，就像这个电线杆子，立在时光里，有青春的涩，也有生活的暖，最终都成了各自人生里，一段温柔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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