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韩愈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大概没有什么,能比寄情山水更容易让人释放压力,获取心灵的安宁吧。大自然有无尽的慰藉,无差别赠予每一个走近并倾心于它的人。就连向来偏爱奇险和审丑的韩愈,也在游山玩水之际,不忍狎昵清风明月,留给后人一份难得的美。
贞元十七年(801),历经多次落第的韩愈终于通过吏部考试,上任之前,他特意回到故乡附近的洛阳旅行,写下这首流传千古的《山石》,从黄昏夜宿到早行游乐,一夜一昼之间,自得随遇而安的闲雅情趣。
不知是否是因为相比古人,被裹挟于高速运转的时代潮流中的现代人更加难以走近山水,情思难得寄托,才显得那么容易焦虑和不安。越来越多人以顺其自然自我宽慰,却又总是在遭遇烦忧时,顷刻便被燃爆。
或许还是不要强行对抗激烈的情绪,待到平和的时候再去反思,稳定状态下对心灵的审视终归会随着时间悄悄映照到每一个起伏,乃至将要起伏的波澜里,生成从容的淡定。
多次落第后终于获得铨选的韩愈,其心已饱受羁绊之苦,但毕竟得到赏识,忧喜交替后,逐渐恢复平和,此时游历洛阳惠林寺,见山路难行,蝙蝠横飞,也不败游兴,随意坐在雨后的台阶上,却赞“芭蕉叶大栀子肥”;看寺院破落,餐寝简陋,也不生抱怨,感念僧人招待的热情,自言“疏粝亦足饱我饥”。
当我们试图掌控生活时,经常无奈地发现,它如同走出导航的车辆,总是叛逆地脱离规划好的路线。殊不知人生大事小情,很多时候就连起点和终点都不是那么明确,遑论其间能有完备无误的过程。
经历一些沧桑后会发觉,胜负欲往往抵不过平常心,遇到什么便去适应什么,降低期待值有时并不代表胸无大志和无所追求,反而是更容易积聚低欲望带来的满足和快乐。一如韩愈“天明独去无道路”,失却了东西南北,信步游走,却也在无拘无碍中穷尽迷蒙的烟雾,踏进“山红涧碧纷烂漫”的秀丽景色中。
也会在某一刻恍然觉悟,哪有那么多壮阔的人生图景供人遍览,多数人终其一生还是要与平淡为伍,只不过有些人安于平常,时刻怀着好奇和欣赏的念头去放大眼前看似不含惊喜的日常,一路撷取细碎的欢喜前行;有人却心怀不甘,时时眺望远处,寄希望于前方模糊的风物,走近了才发现并无太大不同,然而已对当下和未来都造成深深的辜负。
韩愈似乎总是擅长在看似平淡甚至无趣之中发掘别致的诗意。他人皆以归鸟、栖鸦烘托夜晚的凄清,他偏让笔下的蝙蝠纷飞,打破黄昏的宁静;见山花烂漫,佳木森森,他虽喜不狂,将荒凉与曼妙都一笔带过,反而像个孩子一样,沉迷“当流赤足踏涧石”,怡然自得于戏水的快乐。
在众多山水游记中,韩愈所述似乎并无特别,但其见荒凉不失落,见破败不厌弃,见迷途不慌乱,见秀色不狂喜,平淡之中又不乏激趣的从容却真切映现了“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几个字,及至最后他发出“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的喟叹,读者也才顿觉,平平淡淡又何尝不值得欣喜,更何况看似平淡之中,原来可以发掘那么多的诗意!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说难也易,不过是破除不必要的执念,安于平常,守住一颗从容的心。凡所经历,都是生活,疫情之下也不必抱怨被束缚,总有一些风景,藏在待被发现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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