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民间传说有二鬼，勾人魂魄于将死之际，曰无常。

有人说亲近的人是你与死之间隔的帘子，有一天他们老去，这帘子也就被拉开了，生死无常。

我曾三次清晰的接触过死亡。

第一次，是在新年后，外公老了。印象中的外公很淡很淡，就像他小时候给我的那块冰糖，只剩下一丝丝难以回味的甜在回忆里。自从那个夏天他瘫痪以后，他就差不多彻底的淡出了我的生活，只有在偶尔的偶尔才会想起他。心中也会想去探望他，但，终归也只是想想，转瞬又被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终于，在过年后的一天，在儿女刚刚离开一会儿的时间里，他结束了几年轮椅上的生活，合眼走了。大人们带我冲进屋子，他们在哭在喊，而我却在嗅，空气中有一奇怪的香味，我突然感到有些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死死的长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空气中弥满了那种味道，一个孩子，想了好久好久，什么是死。死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弥漫进生命里。我想喊父母的名字却又不敢喊出口，我拼命的想外公的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好像一个瞬间，我就把他忘了。我拼命的想啊想，想父母乃至每个亲人的样子，想到满头大汗，想到再也想不到东西，最后蜷缩在被子中昏昏睡去。儿时，我很怕黑，但从那天起我却再不害怕，死亡，成了生命中照不亮的黑夜，替代它埋在了我心中。

第二次，是几年前。那个看着我长大的姑姥姥被查出了癌症，晚期，恶性。上一次见她时她头上尚还有黑发，这一次再见却是雪满白头，几次化疗后头发也已经脱落光了，人瘦的不成个样子，我险些没能认出她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病，笑呵呵的招呼我，我生硬的挤出个笑脸，想把她的笑刻进心里。出医院时，正是春暖花开，空气中飞满了飘絮，我伸手，想去抓一朵，可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看着它们一朵接着一朵，荡荡悠悠的落在护城河里，看到见，抓不住，放不下，我心悠悠，随水东流。

第三次，在不久前，离我有那么些远，正吃着饭，妈妈从外面回来，告诉我河边淹死了两个人、我“哦”了一声，头也不抬，不是冷漠，只是与我太远。妈妈叹了口气，说那两个人是对夫妻，早上结的婚，晚上出去散步时双双溺死。女的滑了下去，抓住了男人的腿，男人也被带了下去，两个人都不会水。我筷子一抖，菜掉在了地上，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快，怎么会那么快？早上还是红烛罗帐喜气洋洋，晚上哀歌替乐声花圈换红烛，纸钱纷纷招冤魂白发送黑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有人说小说荒诞但其实生活更荒诞，我不敢去想象那两家老人会有多痛，那种痛，想想就已经撕心裂肺。

死，是什么？

嗅不到，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抓不住。它像一堵墙，上下左右无限宽。黑夜是光明的阴影，死亡是生命的阴影。但多数人闭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多数人也是闭着眼睛离开，更有时，死亡竟会是一种解脱，一种尊重，对生命对自然。死亡，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渐渐明白了，正如我所恐惧的不是黑暗，我所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亡，我所恐惧的，是生命的无常。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挽留我的亲人，只能看着我与他们渐行渐远，看着，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拥抱朋友，我们曾相识亦曾相知，我们曾肩并肩，可转眼，已尘归尘。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未来，我不知道我们会何时分别，更不知道能否再见，我不知道今生会遇到哪些人与事，更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来生。我是自己生命中的主角，可却不是编剧。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举案齐眉的伴侣，一群请同意和的朋友。。。是的，我们都这么渴望，少年时的我们渴望它们，渴望生命的有常，也都那么坚定的认为它们一定存在。但后来，我们看到了“有常”后的“无常”，生死无常，生命的大部分亦是无常，人生如小船漂泊在狂风怒浪之中。

于是乎开始害怕，开始迷惘，开始体验生的痛苦。生命如同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大道，一个转身可能青云直上，一个转身也许就万劫不复。于是开始徘徊彷徨，开始却步于下一个选择。但无论哪一个转身，哪一个选择，我们都终将后悔，因为没有人可以来告诉我们，如果，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有怎样的风景。既然到头来终究会后悔，那它，其实也就成了生命的有常。

以有常待无常，我们终会死，我们终会离散，我们终将后悔，这是人生千古的真谛。但千百年来无数人看到了它后仍不肯接受。雨纷纷，依旧是雨纷纷，寒蝉凄切，依旧是寒蝉凄切。伤感依旧，看的到，又如何？依旧不肯放。道家讲一个“勘破”，说的是在经历人生的大欢喜大苦难后看淡一切，放下一切。我可却觉的，老天并不是要让去我们放下，而是在经历一切的一切后，去承接它，去超越它，这不是想与不想，而是能与不能。红尘练心，老天是让我们去更爱，爱到有一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爱到有一天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一颗历经沧桑，洗去泥垢后依然玲珑剔透的本心去爱，去宽容生命的无常，去接受所有的幸与不幸，去勇敢的活在当下。生死有常，当有一天死亡真正来临时，可以俯仰两无愧，可以去昂首面苍穹。当我们跑完该跑的路，经历过该有的坎坷与花红，扎扎实实问心无愧的活过一生后，便可以从容的去拥抱那一直向往，虽有些偏差但仍不失为幽默的“有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