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

                                新衣

记忆中，妈妈的时间大都不是妈妈的，倘若有难得的清闲，她最喜欢站在穿衣镜前，头微低着，眼睛却是一直抬着的，专注地瞅着镜子里的人儿，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实在看不到背后的效果，便让我们来帮忙，无非是衣服有没有褶皱，是不是因为缩水而变短了这样的话。

村里的人大多活得粗糙，大概是因为忙，且不说春耕秋收之时恨不得夜晚也能当做白日使用，可着劲儿的在田野里翻腾，即便是在炎炎夏日里，大家也都习惯了在脖子里挂一条毛巾，当身体里弥漫着的汗味掺着泥土味浸透了衣衫，便时不时地拿着毛巾在脸上或者是脖子里抹一把，几次下来，头昏身子重，每一个汗毛孔里都充斥着疲乏，至于衣衫如何倒是次要的了。

暑假里，我们经常会在早晨醒来看到窗外的第一抹光亮时，也同时看到从田地里回来的妈妈，露珠盈满了她的头发，衣服上也湿漉漉的，但依然干净，眼神清亮，仿佛还有大把的力气是富余的。当我们洗漱好，饭菜便已摆满了桌子，照例是我们都爱吃的各类菜饼，炒土豆丝，炒豆角等，我们自然也知道这是妈妈早上下地劳作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事实上，我们从来不晓得妈妈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在我们吃饭的空隙，妈妈已经换洗了衣服，并在挂满了一家人的衣服的绳子上匀出一点缝，轻轻地将衣服晾晒起来，然后回到井水旁，提了一壶热水，开始洗头发……至于吃饭，向来都是匆匆的，因为妈妈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家里的田地里的，都牵着她的心呢！

妈妈的衣服大多是旧的，但每次出门都好像穿着新衣服，清清爽爽的。

当谷子入了仓，果树上的苹果和梨子都有了恰好的去处，农人们黑黝黝的脸颊上也绽出了笑容。在一场又一场秋雨的催逼下，寒冷的日子悄然来临了。这时候，在邻居大妈大婶的眼里，我家向来是个热闹的好去处。妈妈善裁缝，家里有一块结实的案板，把布平铺在上面，量腰身，测胸围，妈妈不说话，把数字默默记在心里，拿起剪刀“蹭蹭”地转动几下，仔细交代了如何在缝纫机里走线就可以了。

那是一个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缝纫机的年代，自己动手做衣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年关将近，小孩子在过新年的时候要穿新衣服，张婶家有三个娃娃，李婶家也是三个孩子，赵妈妈家的娃娃算是少的，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大家喜欢结了伴儿的来到我家里，拿着扯好的布料找我妈妈裁衣服。

有一次，上午放学回家，我看到妈妈在屋子里低头忙碌，一旁的樊婶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妈妈聊天，我忽然觉得很不耐烦，肚子都开始闹革命了，妈妈却还没有张罗做饭的事！于是，我冲着妈妈大叫一声，我饿啦！妈妈怔了一下，立刻放下剪刀，往厨房走去，打开锅盖的那一刻，香气扑鼻而来——萝卜粉丝炖猪肉，锅里还贴着喝饼，底层浸在菜中，油晃晃的，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呢！妈妈微笑着，为我和妹妹盛好饭，轻轻地说，樊婶家的丫头天天盼着新袄子呢！说完，她又继续忙碌去了。

妈妈曾说，不耽误孩子吃饭就是不耽搁孩子学习。这么多年来，无论有多么忙碌的事情，她都把让孩子按时吃饭放在第一位，其实隐着她多少期待呐！

除了会做新衣服，妈妈还喜欢改衣服。我有两个姨妈都在县城工作，她们时不时的会“下放”一些衣服给我们，妈妈总会把款式老些的或者是比较显旧的衣服通过各种改动变成她的衣服，然后经过清洗、熨烫，穿在身上就像新的一样。也有一些衣服是时尚些的，经过妈妈的改动便成了十足的学生装。记得有一条蓝色的裤子，喇叭状的，妈妈先是刹了腰身，把裤腿改瘦了，却还是觉得不妥，说小孩子穿这样的衣服不合适，但是第二天起床时，妈妈把叠得很整齐的裤子拿到我的床前，我展开来，发现前方裤脚处分别绣了一只小鸭子，黄色的，绒绒的，非常可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喜欢穿着这条裤子去上学。

对于在乡村小学读书的孩子来说，穿一条这样的裤子该是多么神气的事情啊！

一直以来，我在穿衣服这件事情上都是很自信的，但从不奢侈，懂得什么样的衣服最适合自己，这大概也是受了妈妈的影响。读大学的时候，我经常用自己勤工俭学的钱逛批发市场，买了新衣服穿在身上，很有成就感，当然，我不会忘记给妈妈买礼物，一件毛衣，一个外套，都是我的拳拳心意，妈妈见了自是欢喜，穿在身上即刻走出家门，和邻居们一起分享。

我大学毕业后应聘到皖南的一所高中。临行前，妈妈帮我打点好了行李，带足了生活费，我说不用的，学校是重点高中，待遇好，很快就能拿工资。妈妈听不进这些，只管一个劲的往行李箱里塞东西，末了，妈妈从抽屉里掏出两千块钱，一把塞进我的手里，然后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我把钱还回去，她说，这些钱，全部用来买衣服！妈妈说的一字一顿，神情庄重。我愣住了，不说话，心里有一百个理由在拒绝。妈妈接着说，工作了就不一样了，不能再像上学那会儿，总是牛仔库T恤衫，不合适。

我知道，拒绝是没用的，便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车站离家远，爸爸去送我，妈妈在背后一边挥手一边说，好好教人家孩子……吃饭别节省……到地方先买衣服，买了衣服给我打电话……

我嘴上答应着，可是，花掉两千块钱买衣服，却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去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我走进一家叫“女人坊”的店里，花掉一百多元买了一件衣服，然后给妈妈汇报，说我买了好几件新衣服，两千元还差点打不住，并尽我所想的大肆描绘了一番，妈妈由将信将疑到最终相信了我。

学校的工作是繁忙的，但我每天都会有一顿饭是在安静的宿舍里吃的，因为那样便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和妈妈通电话。妈妈仿佛一直守在家里的固定电话前，因为妈妈的风湿性心脏病加重了，家人强烈反对她再去劳动。妈妈很认真地听我说着新生活新工作，她甚至记住了我班里很多孩子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状况，并时不时地给我些建议，妈妈说当老师就要像当妈妈一样，要爱孩子，爱要有方法。

那时候，我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临近期末，我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去商场，我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小小心愿——为妈妈买一件新衣服。挑来拣去，我选了一件紫色的大衣，长款，一定能衬出妈妈高挑的身材，价格是八百元，我毫不犹豫的付了账，服务员很热情，说如果不合适还可以调换，我随口问了句，如果不合身，可以退吗？服务员竟很爽快的答应了。

当我从商场走出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满眼白茫茫一片，凉风钻进身体，我打了一个寒战，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喜悦。

那一晚，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梦见自己回家了，妈妈裂开嘴巴呵呵地笑。

可是，第二天早上却接到了家人的电话，说妈妈在昨晚的风雪夜去世了。我张口结舌，整整两个星期不能说一句话，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得的失语症。

我没把衣服退掉，因为有许多不舍。

如今，那件紫色的风衣在我的衣柜里静静地躺着，许多年了，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