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曾经是村里最美丽的姑娘。
每当她走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树下的老人们总会停下闲聊,目光追随着她窈窕的身影。姑娘们羡慕她如瀑的黑发,小伙子们则红着脸偷看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阿花的美丽像是上天赐予这个偏远山村的一份礼物,连最刻薄的李婶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生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然而,那场大火改变了一切。
那是去年腊月的一个深夜,阿花家隔壁的油坊突然起火。火势借着北风迅速蔓延,阿花从睡梦中惊醒时,火舌已经舔上了她家的屋檐。她记得自己拼命往外跑,却在门口被一根燃烧的横梁砸中。剧痛中,她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
三个月后,当纱布从脸上拆下,阿花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新面孔——右脸从眼角到下巴,蜿蜒着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医生说是二度烧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会淡化的,"医生安慰道,"现在医学发达,以后可以做整形手术..."
阿花没听清后面的话。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美丽的阿花已经死了,镜子里是个怪物。
从那天起,阿花再也不敢照镜子。
"阿花,开开门!"门外,母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都三天没出门了,好歹吃点东西..."
阿花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窗外是明媚的春光,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自从出院回家,她就再也没踏出过家门一步。村里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即使背对着她,她也能感受到那些窃窃私语和怜悯的眼神。
"让我一个人待着..."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门外传来一声长叹,然后是脚步声渐渐远去。阿花知道母亲又去田里了,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母亲肩上。她应该去帮忙的,可是...她摸了摸右脸的疤痕,泪水又涌了出来。
傍晚时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不是母亲的,母亲走路总是急匆匆的;也不是邻居王婶的,她喜欢边走路边哼小曲。这脚步声很轻,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像经过精确计算。
"有人吗?"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阿花屏住呼吸。自从毁容后,她对陌生人的声音格外敏感。
"请问有人在吗?我是新搬来的明远,住在村西头的老房子里。我做了些桂花糕,想分给邻居..."
阿花咬住嘴唇。村西头的老房子空了快十年了,听说新搬来的是个城里人。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应,却听见脚步声向她的窗户靠近。
"我看到窗边有人影,"那个声音带着笑意,"你好,能开下窗吗?"
阿花的心跳加速。她的窗户正对着院子,窗帘只拉了一半。从外面确实能看到里面有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然后迅速抓起枕边的纱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你好,"她小声说,"我母亲不在家..."
窗外站着一个高挑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裤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副大大的墨镜,即使在傍晚也不摘下。他手里捧着一个竹篮,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块金黄色的糕点。
"你好,"他微笑着转向声音来源,却奇怪地没有直视阿花,"我是明远,今天刚搬来。这是我做的桂花糕,希望你们喜欢。"
阿花愣住了。这个年轻人的举止有些...不对劲。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虽然转向她,却好像看着远处的某个点。然后她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竹杖——那是一根盲人用的导盲杖。
"你..."阿花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看不见?"
明远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是的,我从小失明。不过这不妨碍我做桂花糕,我保证味道不错。"
阿花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一个看不见她伤疤的人...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明远几眼。他的面容干净俊朗,鼻梁高挺,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如果不是那副墨镜,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谢谢,"她接过竹篮,"我叫阿花。"
"很高兴认识你,阿花。"明远微微颔首,"我听说这个村子很安静,适合写作。"
"你是作家?"
"算是吧,写些小文章糊口。"他顿了顿,"你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溪流。"
阿花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多久没人这样夸过她了?自从毁容后,人们要么避开她,要么用那种怜悯的语气说话,好像她是个需要特殊对待的病人。
"我...我该关窗了,"她慌乱地说,"谢谢你送的糕点。"
"不客气,改天见。"明远礼貌地后退一步,准确无误地转身走向院门,竹杖在身前轻点,却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
阿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一个看不见她伤疤的人...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扎了根。
第二天清晨,阿花破天荒地早起帮母亲做早饭。母亲惊讶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泪光。
"桂花糕很好吃,"阿花低声说,"是新邻居送的。"
"哦,那个盲人小伙子啊,"母亲边切菜边说,"听说是个作家,城里来的。村长安排他住那间老房子,租金很便宜。"
阿花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再次见到明远。
机会来得很快。下午,母亲让她去村口的小店买盐。阿花犹豫再三,还是戴上了那条纱巾。初夏的阳光已经很烈,村里人都习惯戴草帽或头巾防晒,她这样并不显得突兀。
小店门口聚着几个妇女,看见阿花走来,谈话声戛然而止。阿花低着头快步走过,却还是听到了压低的声音:"可怜的孩子...""以前多漂亮啊...""听说城里能治..."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花?是你吗?"
明远拄着竹杖站在不远处,脸上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衬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明远,"阿花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喜悦,"你怎么在这里?"
"来买些纸笔。"他晃了晃手中的布袋,"能请你帮我看看哪种笔记本适合盲文书写吗?店主说不太懂这些。"
阿花突然意识到,明远是在给她一个帮忙的机会。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点点头:"当然可以。"
妇女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但这次,阿花发现自己不那么在意了。她帮明远挑选了合适的笔记本,还告诉他店里其他商品的位置。
"谢谢你,"离开小店时,明远真诚地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从小在这长大。"阿花犹豫了一下,"你...需要我带你回家吗?"
明远摇摇头:"不用,我已经记住了路线。不过..."他停顿片刻,"如果你不介意,能告诉我你家在哪吗?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阿花沉寂已久的心湖。多久没人说要和她做朋友了?自从那场大火,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芳都渐渐疏远了她。
"我家在村东头,门前有棵梨树。"她听见自己说。
"梨树..."明远若有所思,"开花时一定很美。"
"嗯,很美。"阿花轻声回答,突然想起他看不见,"白色的花,像雪一样。"
明远笑了:"我能想象那个画面。谢谢你,阿花。"
接下来的几周,阿花的生活悄然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每天出门,有时是帮母亲干活,有时只是去村口走走。她不再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看不见她的伤疤,只"看见"她这个人。
明远经常来找她,有时带些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只是聊聊天。他告诉阿花自己如何通过触摸和声音"看"世界,阿花则向他描述村子的景色和四季变化。他们坐在梨树下,一聊就是大半天。
"你为什么不戴墨镜了?"有一天阿花好奇地问。自从第三次见面后,明远就摘下了那副墨镜,露出那双虽然无神却依然美丽的眼睛。
"在家里没必要,"明远微笑着说,"而且...我想让你习惯真实的我。"
真实的我。这句话触动了阿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摘下纱巾,让明远"看见"真实的自己。但她终究没有勇气。
七月初的一天,明远邀请阿花去他家做客。
"我做了新的木雕,"他兴奋地说,"想让你看看。"
阿花有些惊讶:"你会木雕?"
"嗯,这是我最喜欢的爱好。"明远解释道,"虽然我看不见成品,但能通过触摸感受形状。木头的纹理和温度...很美妙。"
明远的家比阿花想象中整洁得多。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方便他寻找。墙上挂着几幅凸起的画作,阿花认出那是专为盲人设计的触觉图画。
"我的工作室在里屋,"明远引领她穿过客厅,"小心台阶。"
里屋中央是一个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雕刻工具和几块木头。角落里摆着几个完成的作品: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还有一个...
阿花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一个女性半身像,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
"这是..."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哦,那个还没完成,"明远有些不好意思,"是根据你的描述尝试做的。你说你有双大眼睛,头发很长..."
阿花走近那个雕像。木头打磨得非常光滑,面部线条柔和优美。没有疤痕,只有一张恬静美丽的脸庞。她的眼眶湿润了——这是大火前的她,是那个被所有人称赞美丽的阿花。
"很...很美。"她哽咽着说。
明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怎么了?我做得不好吗?"
"不,很好,真的很好。"阿花深吸一口气,"只是...这让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明远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阿花,你知道吗?木头也有疤痕。"
"什么?"
"看这个。"他拿起一块原木,引导阿花的手触摸上面的一个结疤,"这是树受伤后愈合的痕迹。木匠们通常会把它们切掉,但我喜欢保留下来。它们让木头更有故事,更...真实。"
阿花的手指抚过那个粗糙的结疤,突然明白了明远想说什么。
"我工作室里有面镜子,"明远突然转换了话题,"在那边墙角,盖着布的那面。"
阿花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确实有一面被深蓝色绒布遮盖的立镜。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镜子...她有多久没直视过镜子了?
"我...我不..."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明远却平静地继续说:"那是我母亲的镜子。她去世前,每天都会在镜前梳头。她说镜子不仅能照出外表,还能照见内心。"他转向阿花的方向,"阿花,你愿意帮我看看那面镜子吗?布下面有些脏了,我想知道需不需要清洁。"
阿花的心跳如鼓。她知道明远是故意的,他一定察觉到了她对镜子的恐惧。她想拒绝,想逃跑,但看着明远期待的表情,她发现自己无法说不。
"好...好吧。"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走向那面镜子的几步路仿佛有千里之遥。阿花的手颤抖着抓住绒布的一角,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幅精美的木雕作品。那是明远雕刻的她,完美无瑕的她,正对着现实中的她微笑。
阿花呆住了。镜框里嵌着的不是玻璃,而是一块经过特殊打磨的木板,上面雕刻着她的面容,光滑平整,没有一丝疤痕。木板的角度刚好能反射光线,乍一看确实像面镜子。
"这是..."她转身看向明远,泪水模糊了视线。
明远微笑着走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手握住:"我花了三周时间雕刻。虽然看不见,但我记得你声音的每个起伏,笑声的每个音符...这才是真实的你,阿花。不是外表,而是这里——"他轻轻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能'看见'的地方。"
阿花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扑进明远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一年来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宣泄出来。明远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你知道吗?"当阿花的抽泣渐渐平息,明远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了你的声音。后来更喜欢你的善良和坚强。疤痕...那只是你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阿花抬起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纱巾早已滑落。而明远...明远看不见她的伤疤,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见"了她。
"我想看看,"她突然说,声音坚定起来,"看看真实的我。"
明远点点头,领着她来到那面特殊的"镜子"前。阿花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木雕中的她美丽依旧,但更让她震撼的是旁边映出的真实倒影:一个右脸带着疤痕的姑娘,眼中却闪烁着久违的光彩。两个影像并排而立,一个完美无缺,一个伤痕累累,却奇异地和谐统一。
"这才是完整的我。"阿花轻声说,泪水再次滑落,但这次是释然的泪。
明远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是的,完整的你,美丽的你。"
窗外,夏日的阳光洒满院子,照亮了每一寸空间,也照进了阿花尘封已久的心房。她终于明白,真正的镜子不在墙上,而在那些愿意"看见"你全部的人眼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