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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时，爷爷的院门口立着一棵苍茂巍峨的香椿树，院子里是一席还未裂开的金针花，泥土和红砖砌的正房是爷爷和奶奶住的地儿，土炕还很暖，灶火有一个好玩的排风扇。
有一天，我突然被要求穿了一身白麻布裁制的衣服，戴白帽，踩白鞋，看着院子里拥挤吵闹的人群，不知所措。不知因何缘故，我闹起脾气来，哭嚷不止，姑父拉着我的小手说，“二毛，别哭了，姑父带你买冰棍去。”
我破涕为笑。
几天后，我被人安插在一个长长的队伍中，前面是三个哥哥，再前面是八个人抬着的一口巨大的棺材，最前面是爸爸和两个伯伯，手里拿着一个缠着白纸的桑树和榆树枝干，俗称哭杖棒子。每当一个粗重的嗓音吼一句不知什么话，我就得学哥哥们的样子，跪下。而后，站起来，继续走，继续跪，一直到奶奶的墓地。
送殡队伍行到一半，我才意识到，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奶奶了。他们都在哭，我好像也应该哭。于是我瞪大眼珠，坚决不眨，任由眼睛困乏到极致，眼泪自然就被我请出来了。
五岁的我已经学会在恰当的时候表演恰当的正确，对死亡还尚无理解，只是知道，等我去到那个小院时，爷爷的土炕上会少一个白发老奶奶。
2
五年后，爷爷去世。
他的离开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悲伤，只是知道，以后妈妈做的蒜瓣茄子都是我的了，家里剩下的半瓶醒目饮料也只能装进我的肚子。
还有，过年的十块压岁钱没了。
三哥和姐姐都见过棺材里的爷爷，他们说脸色是青的，表情很安详，我没见过，我离棺材最近的时候，只有三米。
哭灵的时候，爸爸只是流泪。妈妈和爸爸说：你别只在那儿流泪，你要喊出来，喊得越大，才越孝顺。
送殡的那天，大伯家里摆了几十桌的丧宴酒席，妈妈和两个伯母作为儿媳妇，她们的孝服与子孙不同，头戴孝冒，后系6尺白布包头，包头上的纹饰多是刺绣，腰间缠麻绳。我还记得，妈妈的包头刺绣分外漂亮，好多人都评头品足，似在品咂一副惊艳的艺术作品。
妈妈还跟爸爸说，“好多人都说我的包头好看，你大嫂听见了，又不高兴了。”
我倒是不关心这些，也没那个审美判断力。只是知道，丧宴过后，剩下的好多鱼肉酒菜，可以吃好久好久。
3
初二那年，我去城里上学。有一天，妈妈接我回村，路上跟我说，小石的爸爸自杀了。
小石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小学五年唯一让我感觉到竞争压力的学习对手，他很聪明，给人的感觉是不爱学习却偏偏成绩特别好，他还爱捣鼓一些新奇的玩意，比如他家墙壁上的温度计，我估计那是全村唯一的温度计。
小石附近的人家说，他爸盖房子，但是家里穷，愁钱，在盖到一半的时候，木匠让他爸到南房里找一些钉子，结果等了半天不见他爸回来。木匠就跑去南房，一开门，就看到房梁上悬着一个人。
房子盖不成了，小石和他母亲住到了姑姑家。近两年，房子才捯饬好，里面依然有好多新奇玩意，比如一棵枣树上悬吊着一个大沙袋，我打了两拳，手腕疼。
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小石逃过学，上网吧玩起了网游，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差，中考后，曾经我唯一的对手没有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之后都没上大学。
初三毕业后，我练笔写作，提到小石的事情，还满腔愤言，论道：既然家里发生变故，更应该发愤图强，怎么能逃学避校呢？
后来，我只觉得，我一个局外人，凭什么对他评头品足说三道四，我只触及到一件关于死亡的传闻，岂有资格让自己的情绪凌驾到他一个局内人身上。
4
大四，班里一同学跳楼自杀了。
当天晚上，我从校领导的微博上得知确切消息，睡前刷网易新闻时，看到了该事件，照惯例点开看评论，好多不堪入目的话暴露了网友这个大群体的“傻逼”状态令人发指。比如，“白白浪费了，还不如让我爽一把”，“一定是为爱自杀”，“有什么想不开的啊，现在的大学生就是傻逼”，等等。我愤怒地回应了几条，怒骂了几句“肏你妈”后，愤而删除了网易的APP。
当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宿舍的艺术家小苦失踪了。
我给他打了五六个电话，他关机了。我怕他也想不开，心里很急。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去一个出版公司面试，看到他已在宿舍的床上安睡，心便放了下来。面试回来后，他已喝了一瓶牛栏山，醉醺醺的，地上满是他吐出来的秽物，还把他自己画的水彩画扔在地上，画上的阴茎打着弯，正对着天空，似在宣泄着什么。
他醉到站不起来，还拿着小电钻自己做项链，我生怕他割到自己的手，他却说，就算割破，跟楼上跳下来的血相比，算什么。
我不多言。
他拿打火机把自己的画给烧了。
我也不多言。
后来他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了出去，从东五环走到了西三环，返校时，打车，路上司机也听到了这个“新闻”，说这女的肯定是因为失恋想不开，年纪轻轻的。小苦怒而喊停，扔下50块，就自己走回学校了。
后来，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我那位同学的文章，但是我一直害怕别的同学说我的文字是对死者的不敬，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一个月后，才写了一篇以小苦为主角的文章，写他第二天反常的行为。
我第一次去殡仪馆是在大四，我闻到了一股又一股烧橡胶轮胎的味儿，原来，焚人竟像焚胎，这世界，真他妈讽刺啊。
事件过后，我们依然忙着写论文，答辩，毕业晚会，聚会，找工作，各奔东西，依然在朋友圈分享着美食美景以及生活琐事或情感鸡汤，这世界可不就是少了谁都还和以前一样转得溜溜的。
所以，在的，都他妈好好活着。
5
想起日记本上的一句话，这世界绝没有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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