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喜欢春光这个词,很悠扬,气象好,色彩好,朝气勃发的气势。
春,不宜伤感,不宜相思,否则皆是负了这大好的春光美意。不知不觉,春已过半,繁花依旧。老屋前的杏花开了,极盛,在一片粉白的微光中摇曳着它的细软,一生一世的样子。瓣瓣落红在一阵清风的裹挟下,落满了周身。行之此处的美,却又一份独自的凄凉,因为再也等不来了,赏它的人。
一到春天,眼前老是浮现这样的画面:儿时的自己,常常会和三五玩伴在老屋门前的杏花树下跳皮筋,捉迷藏,还调皮的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瓣聚拢一一拾起,紧攥在手中后,狠狠鼓起一口气,将其吹散在天空中,然后对着天空傻呵呵的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少毫无忧虑的日子,是最好的岁月。懵懂幼稚,不知春光短暂,不知亲情易逝,不知美好易碎,只是亲近于杏花树下,和老屋前的一片天地,不曾有什么心思发生,甚至天真的认为世界就这么大。小时候无忧无虑,生活是甜的,根本不会感到人生的难耐与难熬。唯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里,才体会到种种滋味。
今天陪母亲回老家看看,一路上,黄色的土丘慢条斯理的擦过我们的车窗,绵延的山坡间是无垠的坦阔,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绿色在这里显得很抢眼,平旷的大地上,偶尔还会飞来几只低飞的鸟儿,然后扑哧几声,安详的划过。有时,山坡上还会倾覆出一大片柔软的白色,我大声惊呼“奶奶。看外面有羊!奶奶则淡淡的回应到“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暗自嘟囔,可不是么,在城市里,哪还能看见一只活生生的羊啊。
一群羊羔,它们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在天地间蔓延出波澜壮阔的场景。荒凉的大地上,人群廖廖,因有了羊群的涌动多了一份盎然生机。羊群的叫声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一种安慰,也给我带来了短暂的兴奋,毕竟车途劳顿。
二
向晚十分,我们的车停在了村口。黄昏的光影,一个接一个的打滚落下,光斑微微的上下浮动,像是龙凤的鳞甲,落在阔大的水面上,衣服上,泥土上,如同绸缎一般富有光泽。
路上偶遇一位大爷,亲切的和我们打着照顾“回来了”!他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张核桃仁般的脸,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这个村里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因这里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很多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只剩下一些留守儿童和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他们守在这里,守着自己的家乡,一条狗,一根烟,一老屋,就是他们所有的快乐。
村庄在时间面前不断的焕散,涣散,无穷无际,无声无息。僻静遥远的小山村,没有老来风流的倜傥,只有静默。
老屋的门因为长久没人打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隔着数十米,老屋就像是个废弃的痰盂横陈在那里。一番景象,远远的望去,心里好惆怅,断壁残垣,碎石断木,已经没有任何再去修容的必要。裸露的房梁横七竖八,木门上的铜绿斑斑驳驳。坍塌的坍塌,折断的折断,只有一座正中间的房子保存完好些,其他顶都掀没了。
歪在那里的样子,如同像一只古老瘫痪的老人,人去楼已空,如今只剩下斑驳回忆。它们脆弱的经不起风吹日晒,想必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都能让它彻底毁灭。因年久失修,墙衣上、窗户上,栅栏上,锅灶边,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埃,又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古井,石槽、草屋,尘埃好似蒙蔽了一切声息,扼杀了一切春光。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连?
藤萝和青苔侵占了每一寸土地,草丛生中有一种英雄草莽的气势。土地里翘起像白骨一样粼粼的老茎子,纵横在地表,稠密的绿中只剩下了一抹苍凉。时光携了万尺繁华而去,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行将糜烂的腐朽气味。
厨房前面的植物略显颓唐,屋檐下的枯藤,像是倒插在地表的裸露踝骨,丑陋不堪。远处的一大片草地,翠色欲流,只是花势惨淡,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不成矩阵的散落其间。
裸露的空白泥土原来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园,如今,榨不出一点水分,应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或是古诗词中枯藤老树的那种质感,是极干燥的。地表上龟裂着细密的皱纹,曲曲折折,深浅不一,向树根一样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低下头,偶尔还能看见一些蚂蚁在你脚边四下逃窜。
黄了叶子的树,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像是七月的梅子雨,还未到秋天,却有意无意的传达秋天的哀伤。
树枝上挂着红色,白色的塑料袋,它们被吹得龇牙咧嘴,并不断随风的节奏变换着口型,方的,圆的,长的,瘦的,细的,欢唱的,悠然一叹的。一群麻雀从树梢滑过,浩浩荡荡,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这是早就成了它们游乐园,一阵盘旋之后,天空又恢复成最初的一片白。
风依旧咆哮着,红色的塑料袋继续鼓起了嘴巴…泥土依旧在不断的崩裂出细口,河流也停止了前进,花底的淤青越来越多,一切都在细微中变化着,超越着,更迭着。
三
院子里内的一切不顾我们的到来,依旧延续着它们的死亡和颓唐。曾经五彩斑斓、剑拔弩张,现已经被时光磨砺的失去了原来的形色。
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地在院子里边开着的唯有那树桃花,张开自己的粉红的瓣子,长久且淡淡的开着,好似世世代代都要存在下去的样子。可仔细看,朵朵都是低眉敛目,一脸寂寞相,好像“溅泪”的样子。当我抬头看他们的时候,她们似乎也认出了我,知道我是它们的主人,知道我是认真入迷的欣赏者,知道我是自己的知己。她们在微风中摇曳,花啦啦的一阵,仿佛向我点头,向我倾诉心中郁积的寂寞。
我和母亲看到这里的一切,都不禁悲从中来。一撮撮野生的杂花杂草,长在了猪圈里,很茂密的样子。越过那片肥壮的似小山般的土堆,就是老李奶奶家的篱笆小院,不禁羡慕,打理的真好。那些还有人住的旧房子,旧屋子,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破败,至少还有人。而这没有人住的屋子,因缺乏打扫,看起来衰败不堪。就像是生了场重病的人,瞬间被抽去了阳气,少了点儿精神气儿。
在这模糊和迷乱的荒草间,我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我的手接触到墙体时的那种真实感,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我们走进那间完好的屋子。
空荡荡的屋子,昭示着此前曾经历经的风霜雪。那些残存的旧物,它们俯视世间轮回上演的种种悲喜,不动声色,犹如一场戏剧谢幕之后,最后离去的那个看客。
古老繁复的柜子,残破不堪,牡丹的花瓣,浑浊而黯淡。几个书架最惨,惨淡经营的摆着几本书,左侧的木板因没有墙体的支撑分了岔的撇了下来,然后斜斜的挎在地上。书籍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桌子的这两个角已经折断,倾斜的依靠着另一个家具。那些无力挽回的家具,被腐蚀得锈迹斑斑,让人觉得生疼。古董梳妆台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木板。有如零落的尸骨;
一双破布鞋从泥墙和霉黑衣物的遮掩中延伸了出来,颜色猩红而又惨淡,屋里最好的装饰,莫过于一张贴了好几年的年画。自结婚时粘贴在墙上,年年岁岁,就这么过来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容下一张床,一张柜子,其余的便也再也容纳不下了。母亲说她们晚上睡觉时,姊妹几个人就躺在这张木板床上,挤挤挨挨,不敢翻身。因为一翻身床就会吱吱呀呀作响。等到了炎热的夏天,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薄薄的小风捏着手脚吹了进来, 空气里一种苍老低迷的气息慢慢蠕动。我在衣服里发现一张灰白照片。正因为是一张深褐色的老照片,它所酿造出的悲哀是无边无际的。
05年他们正式结为夫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佳偶天成白玉堂,争看娇女配才郎的佳话。一辆自行车一袋粮食,一个媒婆,他就把她迎娶进了门。可谁知,婚后便是不可抵挡的60年大饥荒。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春播种,秋收子,吵架拌嘴,60年如一日的重复。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这样,不生病,儿女健康,有饭吃,有活干,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老爷快70岁时,身体虽大不如前,但却还一如年轻时的倔强,春节前,用攒下的一笔钱不顾及儿女的阻拦,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后面载着她。可谁知,半路翻车,车和人一起掉下了将近10米的沟渠。他当场昏迷,他摸着自己鲜血不止的腿,望着她哭得像个小孩儿,那个一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老农民,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量,拿起老人机拨打了120,随后不顾个人安危就抱着老伴儿冲上救护车往急救室赶,就是不知道自己身上也已经血肉模糊。
那个举国齐欢的元旦晚上,对他来说漆黑的望不到头,睡在冰冷的医院病床上,我分明听见了她,呢喃着他的名字。
躺在病床上的她,晚上突然想吃超市里卖的的桃酥,她就骑着自行车老远去买。等桃酥送到嘴边时,她觉得嗓子里有咸咸的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就卡在那儿,眼泪吧嗒吧嗒地坠落,她用手帕去擦拭,总是擦不干似的。
老爷淡淡的说“我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情,我竟不能依她。”
从那一刻起,我似乎看见了世间所有的复杂情感中交织出来的苦涩。原来他们从来不表现出的浪漫,但却以爱情的最高境界存在着。也是寻烟火寻常日子,也是朴素平实的爱情,也是起起落落的一生。一页页翻过去就会觉得他们这一生饱满丰盛,如诗也如画。
在这个易变的时代,有多少人口口声声的以爱情的名义自居,却转头在现实中沉默,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在面临生死时竟如此卑微。这是一份走过六十多年的磕磕绊绊的爱情,60年说长也不长,毕竟不是一世,说短却也短不过现代人以日月计算的爱情。
老屋,人。二者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生生把人世站成了彼岸。
母亲后来又打开箱子,尘土混着樟脑丸的气味,从里面扑了上来。母亲说,“生老病死,人总嘚接纳。只怪我早早离家,去打拼事业,随后又远嫁。”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中还是充满了愧疚。
老爷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做噩梦,身体也消瘦了很多。那时我还小,姥爷的具体面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浅浅的记忆里有那么一个影子,他身材高大,腰杆挺得老直。
我只是后悔在他,眼不聋,耳不瞎的时候,没有亲口,叫他一声姥爷。
四
老屋歪在那里,在别人眼中,它一文不值。可在母亲眼里,却承载着对离开的故人一份念想。
我借着快要燃尽的油灯光亮,看见窗外的桃花纷纷坠落,无声、缓慢而坚定,是那样的凄凉又无处安放,它静静地落在老屋的屋顶上、黝黑的泥土上,落在坍塌的猪圈里…杏花稍头,不负春意,依旧风光。可却有人负了这无限春光。
不曾想在这样春光繁复的时候,也是最断肠的时候。清明还未到,心里却早有伤情和苦思蔓延出来。可人总要将沉积在心底的思念不断的翻检,清理,剔除。
春天,在暖风又吹起的时候,还能继续着它们的前世,也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旅途,而那些人却不在了。旧物,旧念,旧时光。那些记忆如同曲折的藤蔓,迂回在幽幽深深的岁月里。我曾说过我喜欢旧的东西,可当回忆开始撕裂,那些旧物旧心,旧人,也会狠狠攥取你的心,过去的东西的东西,就不要再碰了,再翻出来,就像是揭开刚愈合的伤疤,只剩下疼。
常说旧物是美的,可风光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裂口和暗伤。有多美好就要撕开多少生活的伤口。在古董人眼里,它象征着价值。越是老的物件,在他们眼里越显得弥足珍贵。可是旧物里的伤,它不美。索性将那些残留着旧人旧事余温的旧物通通丢掉也好,这样就不会被它们重伤,旧物不再,我们就不会触物悲伤,涕泪涟涟,也就不会被中伤的彻底。
临走前,抬头看天,淡蓝中飘浮着的丝丝云屑,远处飞来几声笑语,像是从老屋里传来的。窗里灯光下,好似晃荡着人影,啊!就像清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吗?
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动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沙地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地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空气是冷的,呼吸也是冷的。
枝条上的鸟雀儿,喋喋不休的叫嚷,近乎于悲蹄,无边无际的叫声荡漾在空气中,几乎把出云和出雨的那一面都吵翻了去。
一切植物是盛夏前的欣然,看上去却过早地显露出了颓唐。就连一只呆头鹅也像是知道了什么,盲目地伸长了脖颈,却不发出一声哀鸣。
不曾想这样简陋的小屋,竟是上一代祖祖辈辈的人安身立命的场所。它们低矮不坚固,只是维持着基本的实用功能。
人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无人住,它们便失入了原来的新鲜与活力,混迹于灰尘,时间的大网下,结出蜘蛛网,荒草水渍,再时日久些,自然而然就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但人的情感无论哪种皆有向上和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华,向下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兴的事,也可以成丑恶的事。所以不必伤感,我和母亲商量着重修今年老屋,等来年春天就有杏花落肩,春光也不曾失色,这一切也都还是美的样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