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成功与否的因素多元而复杂,努力当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绝不是充分条件,当把其他因素悉数隐去、只宣扬努力奋斗单方面的作用并无限夸大其功能的时候,“努力规范”就可能变成一种限制和压迫。
我们用“人定胜天”“爱拼才会赢”“你一定行”这些话来激励自己,但是,当“人没有胜天”“拼了也没赢”“有些人就是不行”的时候,却不必以此来责备自己或他人。
孩子们在努力中感觉良好是因为充分调动了自身潜能而不是因为用成就取悦了父母。因此,德韦克建议的是指向改变、学习和成长的努力,要努力,但是在自己节奏上的努力。努力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它一定要带来什么结果,而在于那个主动自发地发挥与实践潜能的过程。
德韦克的理论格外强调人们关于改变、努力等成长力量的信念对于后续行为的巨大影响。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持有“努力可以带来改变”的信念并不等于相信“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实现目标”。强调努力的意义旨在传达一个人身上的各种积极品质都可以发展和成长的理念,以此引导更为坚韧的学习行为,而不是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如“努力决定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是成功学经常宣扬的东西,它同时意味着反过来,“如果没有成功,那就是因为努力不够”,而且,“想要胜过别人唯有努力,如果不努力,不但会失败,甚至可耻”。由此当代年轻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连什么是努力都有了标准——“996”才叫努力,“熬夜爆肝”才叫努力,“头悬梁锥刺股”才叫努力,差一点都不叫努力。努力不努力仿佛也成了评判一个人的类道德标准乃至一种社会规范(姑且称为“努力规范”)。在此规范作用下,成功和努力是被全社会追捧的,失败和懒惰是被唾弃的,不努力不只是可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Celniker et al., 2023)。
努力不努力、有多努力应该是个人选择,然而现在却变成了一种价值评判。事实上,影响成功与否的因素多元而复杂,努力当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绝不是充分条件,当把其他因素悉数隐去、只宣扬努力奋斗单方面的作用并无限夸大其功能的时候,“努力规范”就可能变成一种限制和压迫。可以看到,当今社会中的很多人在很努力地交“努力税”,表现为日渐稀少的头发、越来越脆弱的健康、无暇照顾的人际关系和亲密关系,以及一堆失去童年的“鸡娃”等。这些显然有别于德韦克理论中对努力的肯定,而变成了对努力的迷信。
具体到实体论者和增长论者,虽然相信努力力量的是后者,但当发现某项任务完全超出当下能力范围、再多努力都是徒劳的时候,反而是增长论允许并倡导人们在此时选择放弃,且放弃也不会让增长论者觉得是在自曝其短,因为他们可以积累了相应的知识技能之后再回来,或者找其他机会磨炼自己。反之,那些不相信努力的实体论者却可能在此时继续无谓的坚持,因为对他们来说,一旦放弃就会暴露出自己能力不足,进而感到焦虑和羞愧(Deweck, 1999)。另一件与之有关且重要的事情是,中国的父母普遍倾向于鼓励孩子们去努力——这看起来是符合增长论的,但需要强调的是,在真正的增长论里,努力是为了学习与成长,而不是为了考出好成绩和进入顶尖名校。
如此推论,如贫困、低薪资、低地位等均可归因于个人,而忽略了事实上很多人的选择只是在有限的选项内无可奈何的“选择”,很多人即便已经非常努力,依然冲破不了社会偏见筑成的高墙,如女性在职场里面对的“玻璃天花板”。“能动性迷思”的潜在危害在于,它用同样的逻辑来解释成功与失败,当一切都归于个体内在的能动性,社会结构性因素就隐身了,“谁都可以”“人人都有机会”的假象掩盖了在结构性壁垒之下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同等机会和资源的事实。例如,研究发现,高权力的人会将自己拥有的更大选择权投射到下属身上,认为下属的行为也是他们自身主动选择的结果,进而在他们犯错的时候表现得更加苛责(Yin, Savani, & Smith, 2022)。
而一旦人们内化了这个迷思,本就处于劣势地位的人会在自己表现不佳时更为自责,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本可以做到”或者“应该可以做到”;反之,原本就处于优势地位的人则会倾向于将现存的结构性不平等合理化,认为劣势地位是劣势者自己造成的。例如,前几年有一本风靡全球的女性励志著作名为《向前一步》(Lean In),作者是Facebook时任首席运营官谢丽尔·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她在书中鼓励女性克服内心的恐惧,勇于“向前一步”去追求成功。然而,研究发现,人们在看了类似这样的传递女性有能力克服自身障碍去对抗职场性别不平等的信息之后,会更倾向于认为女性自身对于不平等的产生和解决应负有更大的责任,与此同时,他们会更支持应改变女性个体而不是寻求更广泛的系统性变革,换言之,忽略了存在于女性身上的内部阻碍(如缺乏自信)往往是由外部阻碍(如性别角色束缚)所导致的事实(Kim, Fitzsimons, & Kay, 2018)。
此外,像桑德伯格这种异常凸显的能动性榜样虽然确实可以令一部分身处弱势地位的人看到希望并感到有力量,但是别忘了,这样的成功榜样凤毛麟角,人们受到感召恰恰说明类似的成功异常艰难。然而,当这样的榜样受到大量传播从而在个体大脑里很容易被提取出来时,人们就会忘了这件事,进而高估其他人效仿榜样获得同等成功的可能性。这就好像即便是戴着镣铐跳舞,也一定会有人可以跳得极为出色,但这不意味着镣铐有理,也不意味着其他人可以同样出色,相反,如果破除了外部限制,每一个人表现出色的可能性都会上升。
总之,将个人能动性视为无所不能的神话,在激发社会活力的同时也制造了大量焦虑——如果他们可以那么我也可以,如果有人可以那么我也应该可以,如果我做不到便是我的错——无数人在这样的信念之下逐渐感到无力、倦怠甚至抑郁。相信自己可以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但是请只用这种信念来激励自己,当遭遇失败的时候,分清楚哪些是自己的责任、哪些不是,不必对不是自己的错感到自责;同时,也请当目睹他人遭遇失败时同样看清这一点,不必将不该他们承受的苛责于人。
当一个社会接纳普通、赞美平凡的时候可能才真的是文明与进步了,希望有一天当别人说“为什么别人行就你不行”“你就不能像那谁谁一样”“别人都可以所以你也应该可以”时,我们可以坦然地回答“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做不到”,同时不用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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