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儿最初感觉到她,是在清晨梳妆的时候。天尚未亮,她坐在镜前梳头,灯影昏沉。一个尖细的声音幽幽响起:金儿……
她蓦地回头,四顾房内,只见空无一人。
那声音好生奇怪,半似孩童,含着妖异之气,使人发怵。正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便又听见那尖细的笑声:咯咯咯咯咯……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意识恢复时,她正迈过寝室的门槛。其他宫女从她身旁走过,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四散在房中坐下。
她打了一个激灵,明明前一秒,她还在妆台前梳发,为何此刻便站在此处?那些同宿的宫女们,不是刚刚才去长春宫当差?怎么又都回来了?她回头望去。天仍是黑漆漆的,房门外是深秋的萧条庭院。她往室友们走了几步,问:你们怎么都回来了?今日不需当差了么?
室内瞬息即静,几个宫女都呆呆望着她。
你……你说什么?有人问道。是啊,金儿……你是傻了?我们不是在长春宫侍奉了一天,刚刚才回来的吗?
她一惊,又听见耳畔那个尖细的声音,唤道:金儿……
她惶然四顾,仍见不见那声音来处。一股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立马捂着耳朵跑到自己床上,将自己藏到了被褥中。
她就这么缠上了她。
慢慢地,她适应了这种诡异,大着胆子尝试与她沟通。不料,也当真成功了。她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小字淑贞,名娴,姓景,是建文朝臣子景清的女儿。她说,她父亲是陕西邠州宜禄驿人,自少时起便才思敏捷,学名远扬。建文初,为北平参议,因燕王称赏,迁御史大夫。燕师入京时,建文臣子死者甚众,父亲曾与方孝孺等密谋殉国,但临时又改了主意,虚与委蛇做了僭帝的臣子,实则,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想要为替建文帝复仇。永乐二年,因钦天监上奏,有赤星犯帝座,僭帝对父亲起了疑。一日早朝,父亲怀刃入殿,被僭帝发现,遂磔于西市,灭其族,夷其乡。言及于此,她的声音亦因激烈的怨恨而变得颤抖,说,她就是在那时殒命的。她的母亲、丈夫、子女,亲朋好友,都罹难而死,尸体与鲜血浇透了她家园的土地。至此,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幽愁呜咽,惨不堪闻,如寒潭秋雨,在她耳边经夜不绝。听着这哭声,金儿也心生恻隐,辗转难眠。半夜时,她终于轻声问:你几岁了?淑贞。
十九岁。
哦,你比我大三岁,那你是我的姐姐了。莫要难过。金儿真诚地牵起笑容:若你不嫌弃,日后我们姐妹相称。
鬼魂沉默了。半晌后,她冷冷回答:我的姐妹都已经死了,你不是我的妹妹。她的声音陡地愤恨起来:我是来复仇的,你休想做我的妹妹!
她时常附在她的身上,在宫中游荡。作为长春宫的低阶宫女,她在宫中的行走范围十分有限,但淑贞似有法力,能使其他人对她视如不见,于是她附着她在宫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她请求她:淑贞,你可以附身于我,但让我清醒些,能看见些东西可好?
淑贞同意了她。于是她不再是毫无意识的浑浑噩噩。而似半梦半醒的人一般,脑中昏沉,眼前罩着浓重白雾。虽仍像个傀儡木偶,无法有自主反应,好歹还是能看见些,能知道些。
就在这一日,她遇见了当今圣上,淑贞口中的暴君、僭帝。
位置是内花园。
她只身行到此处,山石掩映中,看见仆从簇拥着的那一抹明黄。她知道,这就是圣上,便又丧失了意识。却不料,这一日过后,她就成了他的妃子。
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龙床上。她大吃一惊,拥被坐起,一名绯衣太监笑容可掬地迎来,说要服侍她起身。
这……这是哪?
主子真是糊涂。莫非忘了昨夜的侍寝?此后,你就是金贵人了。
她瞠目结舌,从未想到此生,亦能享有荣华富贵,而她的清白,也这样浑浑噩噩地交了出去。淑贞!她在心里怒唤着她,又听见那咯咯奸笑。回头时,突然看见床单上那抹已经干涸的血渍,她呆住了。看着这抹血,仿佛看见自己一去不返的少女人生。
清醒的时候,她记下了皇帝的脸。肤色黝黑,面庞方圆,精神矍铄,威风凛凛。他身材魁梧,仪表英俊,龙姿天挺,仿佛透过这一张脸,就能看见他的赫赫战功,无上权威。且在他出众的仪表中,蕴含着一种阴沉,及深刻的孤独。既让她不自觉被吸引,又无端地害怕……
金儿从入宫之初就感觉到,宫里洋溢着一股肃杀之气,宫人们皆面色沉重,畏畏葸葸,少有轻快的时候。最初她不知缘故,如今才晓得,原来是因为这宫廷的主人喜怒无常,残酷暴虐。从前供职的妃嫔无宠,自己又品阶低下,难睹天颜,如今时常伴驾,才知道皇帝杀个人是如此简单。一日,一个小内监上菜时,将菜碟子放得响了一些,皇帝便往身旁的太监一瞥,说:把他拖出去斩了。
他所谓的拖出去行斩,不是在宫门外、浣衣局,而是在进膳的便殿外。不一会刽子手便来了,她亲眼看见扬起的大刀,白晃晃一闪,内监的头颅就骨碌碌滚到地上,鲜血飞扬。
她几乎要晕厥,皇帝却仍不动声色的用膳。身旁的其他妃嫔们也似早见惯了这般场面,都见怪不怪,面色如常。她强忍住满腹的恶心,夹起菜来,缓缓食用,忍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殷红的血在玉石砖上蜿蜒,小内监的头被拾了起来,双目圆睁,正对着青天。
回万安宫的路上,林贵人告诉她,皇帝好杀人,宫里常备着各类刽子手,隔三差五总有人要掉脑袋的,叫她切莫见怪。她不敢说什么,只觉得这堂堂皇宫,忽然间就变成了修罗地狱。她对他的那一缕心动,也被扼杀在了萌芽里。
寂静宫墙中,她听见淑贞尖利的低笑。
自她得宠,便有意外不断地降临到皇帝身上。先是听闻皇帝狩猎时险些罹于虎口,再是在行宫游幸时突逢天降巨石,险些砸碎他的脑袋。此日,她和其他妃嫔一同侍膳时,突然又听见坐在皇帝近前的王昭容一声惊叫,将身前的盘盏推开。皇帝蓦地从桌后站起。她离得远,看不清楚,但闻周遭的妃嫔皆惊声喊着:蝎子!蝎子!宫内怎会出现蝎子!
为着蝎子之事,又有许多人罹难而死。
她回到万安宫中,隐约听见耳旁有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吵闹声,忙叫宫女关上房门,独坐在殿内细听,才分辨出这是淑贞和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男子喝道:堂堂天子,岂是你这等妖孽能祸害的!?淑贞也叫道:他哪是什么天子?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魔头!你们堂堂仙人,竟然包庇魔头!
这是最后两句话,话音落后,一切复归沉寂。良久,才又传来淑贞嘤嘤的哭泣声。
金儿,这些法子果真无用……我真不知上天为何庇佑于他。
你既知无用,又为何去试?
淑贞不答。金儿呆坐半晌,又问:你附身于我,又使我得幸,不就是为了取他性命?你打算……何时利用我这肉身?
淑贞冷笑:你是最后一张王牌,我不会轻易使用的。
淑贞说,她本只是一缕冤魂,凭着一股怨气在这世上凝久不散,四处漂游。直到在忘川河畔遇见一只将死的狐妖,吞下了她的元丹,方才具有如今法力。她说,真是机缘巧合。
金儿听她呢喃着这些往事,或沉吟或得意,感到自己就是这世间的一株秋草。得到君王的爱幸既是侥幸,对淑贞的掌控也丝毫反抗不得。
好像就要看到自己的死期了。这种恐惧蒙上心头,使她夜不能寐。这日,她又有了得幸的机会。睡在皇帝的身侧,这种恐惧愈发浓烈,不知何时淑贞便会借她的手杀人。若是他死,她恐怕也会遭到惩治。若是他没死……想到那些每日因各种小事而被诛杀的宫人,她完全不敢想下去。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突然,他睁开眼睛。她打了一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被褥,缓慢地往床里侧缩去。君王的眼神比寻常和蔼些,伸出黝黑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你害怕我。他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她觉得全身神经都绷紧了。淑贞此时没有占据她的身体,凭她蠢笨的头脑,不知如何作答。
在内花园时,你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你看着我,毫无恐惧之意,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反倒很像权妃。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丫头。他用低沉的声音娓娓说着:你可知道,我最厌恶擅乎职守之人,那日你偷偷跑到内花园,我本该杀了你……可是我没有,便是因为——你大胆看我的眼神。
她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那岂是她呢?那从来不是她。
你现下为何又怕我了?难道你过去不曾听闻……我杀人是家常便饭吗?
她深吸一口气,道:不曾。
皇帝勾起唇角:不妨事。这世上从未有人了解我,也不差你这一个。除了你的大胆,我宠幸你,还因为……
他凑近她,将冰冷的唇瓣印在她光洁的额间:你身上有一股媚态……比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更动人。
她知道了,那是淑贞从狐妖元丹里吸取到的魅惑气息。
自皇后和权妃死后,我已久未遇见心动的女子了。何况你虽妩媚,却又不失纯朴、真诚。
这一日,宫内风波突起。皇帝在万安宫中时,淑贞又附上了金儿,一片浑浑噩噩中,她只看见宫女们来来去去,朝鲜的吕美人被带进殿来。继而,便倏然中止了,她又什么都不记得。
再睁开眼时,如同大梦初醒,就在宫内庭中,皇帝勒令几名卫士捆住了吕美人,正用烙红的热铁烫她的脚心。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烙皮肉的味道,吕美人的惨叫贯彻殿宇,惨不可闻,俏丽的脸颊已苍白如纸,双目凸出,仿佛厉鬼。金儿睁大了眼睛,被吓得晕了过去。
关于权妃的事,她也略有耳闻。那曾是皇帝很宠爱的一个朝鲜妃子,皇帝还令她主掌六宫之事。永乐八年,权妃突然暴毙,死因不明,至今已过了四年。
不知淑贞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吕美人谋害了权妃。权妃既受宠爱,皇帝便也不会轻易放过吕美人。这日在万安宫里烙完脚心之后,便又将她投入浣衣局中,每天都用热铁烙身。
浣衣局相距不远。不知是否幻听,每日好似都能听见吕美人的惨叫声。她如身处噩梦一般,昼夜难眠,只要一想到吕美人受刑的情景,就惶惶不可终日。淑贞说她很明白她的心情,当年这血色的噩梦,席卷了整个金陵城,每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恐惧中。 听淑贞此言,她心中竟生出憎恶,她过去在长春宫,虽低贱无人识,却也未如今日这般,朝不保夕,似身处阎王之侧。你为何偏偏要选我?你为何不附在他人身上?!
哈哈哈哈……淑贞大笑:我也不知是为什么。除了你,任何人我都不能长久附体,更枉论与她相伴。你就当做是前缘注定罢?你注定是那个被我选中的人!
那一刻,她仿佛在眼前看到了淑贞同样惨白的一张脸,披散的长发,鲜红的眼中流出鲜血,极其怕人。她吓得坐倒在地,这是她初次看见淑贞的脸,而一瞬之后,那张脸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会死?她颤声问。
这也是你欠我的。你得认。
平日伴驾,她仍然强颜欢笑,不敢让皇帝看出半丝恐惧。
不料,皇帝对吕美人酷刑折磨还嫌不够,又有传闻说,皇帝已致书朝鲜,令朝鲜王杀掉吕氏满门。不知为何,宫外似也有人犯了事,她听闻,皇帝近来每日出宫,就是去亲眼观看杀人的。
她益发清晰地感觉到宫内四溢着对皇帝的恐惧。万安宫里,她夜不能寐时,能听见窗外传来女子幽幽的呜咽声。她问淑贞:这是谁在哭?
你宫里的宫女,小喜。在这里,每天夜里都有宫女在哭。
为何我过去不曾听见?
是我将她们的哭声引来给你听的。
你引来这个做什么?!她不可置信地问。淑贞笑道:这声音多好听啊,我想与你一同聆听。听她们哭着,我就觉得我的过去,我的未来,都没有那般悲惨可怖了……说着,她的声音也伤感起来。
金儿却又感到毛骨悚然。她不知她悲惨些什么。她觉得她如今生杀予夺,也似一个王,丝毫不比皇帝差。她早已知道,朝鲜的吕美人被宫人吕氏揭发,也是淑贞的作为。
她仍然被淑贞时常附体。她已经对她附体时做了些什么不感兴趣。只知道身边恐惧的气焰越来越深了。服侍她的宫女、宦官们神情比从前又要紧张、神秘许多,一种阴森冷涩的气息笼罩着她居住的万安宫。
这日,果然又出了事。
她宫里的一名宫女张氏向皇帝告发,说揭发吕美人的那位宫人吕氏与鱼氏与内监私通。
这算是玷污宫闱之事,皇帝又勃然大怒,立马命人将吕氏、鱼氏捉拿至乾清宫。那时,又是深夜,万安宫的门扉紧闭,吕氏和鱼氏正服侍她将发髻散下来,突然听见外面笃笃的敲门声:不好了……不好了,吕姐姐,鱼姐姐,似乎有人来捉拿你了!
金儿惊道:你们犯下何事了?怎地有人捉拿?
吕氏、鱼氏俱是脸色苍白,不敢作答,默默抹掉了落下的泪珠,退后两步,在她跟前跪下。两人都认认真真地给她磕了头,说:此后,妾等是无福再侍候贵人了。贵人保重。
她惊恐不已,还未待发言,便见她们蓦地站起,吕氏率先往墙头撞去,头破血流,倒地而死。鱼氏则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她知道,她也是去自尽。她想叫人拦住她,可是她忍住了。被皇帝捉拿去,左右也不过一个死,还不如自尽痛快些。果然,不久后,便听见井里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正好,宫门在此际打开,捉拿鱼氏、吕氏的宦官侍卫们大步赫赫地迈进宫来。
她泪水如注,捂住口鼻,坐倒在圈椅上。宦官看见已触墙而死的吕氏,二话不说,将她的尸体抬了出去。又着其他人将井中鱼氏的尸身捞出来。
此夜,冷月如水。
自然,这亦不是结局。
不知何故,鱼、吕二人死后,又有人揭发说权妃之死没有那么简单。皇帝又在禁宫中大肆株连,许多与之相关的宫女都被投入浣衣局中,酷刑伺候。
随着屈打成招者日多,不乏胡乱撕咬者,牵涉入案的宫女人数益发增多。皇帝每日都亲临局中,亲自观看酷吏用刑,将金儿忘在了脑后。
不必伴驾了,金儿求之不得,将自己锁在万安宫内,不想听墙外传来的阵阵惨叫声。但淑贞却不会放过她。她仍然常附在她身上,四处游走,或是去见其他的宫女,或是去浣衣局刑场。朦朦胧胧中,她知道淑贞还在继续火上浇油,煽动那些无辜的宫女们,炮制更大的惨剧。而刑场。纵是她附在她身上时,亦能感觉到那些腥甜的鲜血对自己形成的刺激。
你不要让我看了。你完全让我看不见罢。我随你摆布……
不,我就是要你看!要你知道,这个恶魔,有多么可恨、可耻!
但是……若无你的煽风点火,他也不会……
是,我只是煽风点火,可却是这个男人将她们投入了此地,将她们折磨得体无完肤!是他杀了她们。若他是一个仁君,他不会如此!
她回头看去,皇帝坐在阶前,正对着满院被施加酷刑的宫女,仪容泰然,那身明黄色仍是那样醒目,使她轻易地辨认出他。
她不敢说,哪怕如此,你与他,也是一丘之貉。可对着眼前哭叫嘶喊的一列宫女们,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不说出口。便问:淑贞,你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又那样忠孝仁义。你……你怎能这般煽风点火?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淑贞沉默了,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她扳转回来,面向了回万安宫的方向。在她的沉默中,金儿感觉到了一线生机。
淑贞,你放过她们吧。她们是无辜的。皇上再不好,你再想杀他,也不能牺牲其他无辜的生命。我知道,从前的你一定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为何如今,你心中却充满了这许多仇恨?
因为我恨他!我恨他!只要让他死,我什么都在所不惜!她嘶喊道。
金儿忍着泪,闭上了眼睛。
两日后,淑贞告诉她,随着许多宫女被拷打,后宫人心惶惶,已有更多宫女生起了谋反之心。
她自然知道,这其中淑贞的作用。这几日来,她带着她在宫中四处奔走,和那些宫女见面,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那样法力高强,为何不亲自杀了他呢?
你已经看到了,天神们不让!他们会破坏我的法力!淑贞恶狠狠地道。
她便也不说什么,只希望,她的计划真的能得逞,让他从这世上消失。只是……想到就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他那样一个杀人恶魔,她为何会对他不舍呢?
或许,是因为,他终究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吧……
在自己的宫里,她从亲随脸上也识别出了阴谋的气息。她们距淑贞最近,也难怪。只不知,她们是真的想谋杀皇帝,还是受了淑贞的蛊惑,就像,皇帝受了她的蛊惑一样。
可惜,谋害皇帝的计划又失败了。她身边的这些宫女又依次被逮了去,或被严刑拷打,或被凌迟处死。偌大的万安宫,只剩下两个老妪和几名宦官在服侍她。皇帝的亲信宦官黄俨说,再过几日,便调遣新的宫女过来。此案牵涉的宦官极少,不知淑贞为何没有牵连他们。
是夜,淑贞对她说:她们的计划都失败了,我能利用的人,只剩下你了。
金儿牵起了唇角,一如预料:好啊。
好什么?
再也不会连累无辜了。
一柄利刃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淑贞说:拾起它。
她拾起嵌有宝石的刀柄,观看那锋利的刀刃,感受它沉重的分量。似是见过的血多了,手竟然不会再颤抖,持得很稳。可是……我怕打不过皇上。
我会附身于你,指挥你杀。
是夜,又逢侍寝。
似乎已有好久了,自从宫女案发,她就没有再侍寝过。此夜,穿着一袭妃红色绫罗衣裙,她精心妆扮了,迈入乾清宫内。淑贞就附在她的身上,她的眼前又是一片朦胧的景象。她知道,她姿色平平,唯有淑贞附在她身上时,才有那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力量。她很想看看自己妖媚的样子,可惜,是不能够了。
匕首就藏在袖子里,她在龙床上坐下,等待他的到来。
不一会,皇帝便迈进了门槛。
她知道,此夜的自己,比从前的哪一天都更动人。淑贞指挥她抬起头,她便抬起头,冲着皇帝盈盈地笑。
他冲她快步而来,她眼前一黑,又失去了意识。
再恢复意识时,她站在床边,持着利刃的手已被他牢牢钳住,刀尖紧贴在他的身前,离衣物只有毫厘之远。她惊极,一抬头,看见他眼中那抹惊痛之色。
刹那,眼前又恢复了雾茫茫之状。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身体被淑贞指挥,不由自主地与皇帝打斗着,但好像落于下风。她还回想着适才看见他的那抹惊痛之色,他脸上也会露出这般神情吗?真是不可思议。
殿门被打开,一群侍卫纷纷涌进。她们似乎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淑贞带着她艰难地格斗着,从侍卫间穿出,夺门而逃。
夜色如墨般兜头而来,只剩下灯火星星点点。她在寒风中赤足奔跑,罗衣翩翩飞舞,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皇帝带着一大群侍卫在身后追赶她,时而回头,她看见他手中多了一把宝剑,仿佛怒极,往她追来的路上,他逢人便砍,一路的血泊残骸。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淑贞指挥着她奔跑,咯咯的尖笑声一路回荡,她好像是在玩游戏。
她带着她在禁苑中飞奔,因着她的法力,能时隐时现,众多侍卫及皇帝竟也对她们无可奈何。她不知她要带她去何处,只有一股求生的意愿从心中生起。放过我罢,你既有这般能耐,就把我带出宫去。在这里,我一定会死的……
淑贞不答。她以为她允许了,心下竟也宽松了些。
她仍然带着她在宫中奔跑,又不彻底脱离皇帝的视线,招得他砍倒更多的人。每当又有人受伤倒地,她就欢快地咯咯地笑。苍天啊!你们好好看看,你们庇护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恶魔!真是苍天无眼!
突地,一道闪电击在她的身前,她眼前蓦地清晰,似乎淑贞被闪电给弹开了。一个身着铠甲闪闪发光的神将现在眼前,喝道:妖孽!你害死这许多人还大放厥词,实在不能再让你祸害苍生!
耳畔传来淑贞的惊叫,她逃走了。神将的身影一闪,也再度在她眼前湮没。淑贞一走,金儿感觉到了寒冷,无措,继续沿着走廊奔逃,害怕被皇帝找到,可没有淑贞附体的身体已极疲惫,又举止笨拙,在廊上无目的的奔跑着,几番跌倒在地,无可奈何,她终于将自己藏入廊下的阴影里。一种临死的恐惧又狠狠攫住了她的心。
果然,才在阴影里蹲下,便见皇帝率着侍卫们从门外拥入,一眼就见着了她。
她蓦地吓呆了,她见到了她的阎罗。
现下她才发现,此院只有一个出入口,而皇帝就站在门前正中。见她逃不出去,他持着宝剑只身向她走来。或许,她是该慷慨就死的,可此时,眼见着他步伐稳健如山,有力的胳膊抡着长达三尺的宝剑,月光下熠熠生辉,她又颤栗起来。
他走到她跟前,说:我竟到此日方知,你实是一个妖孽,来这宫里祸害苍生!难怪,我找不到这些案件的幕后凶手。原来是你。你说,害死权妃之人,是否也是你?!
不!不是我!她站起身,惊恐地喊道:权妃于永乐九年身亡,妾是永乐十一年进宫的!
“嗤”的一声,宝剑没入了她的心脏。她一怔,感觉到胸口的冰凉缓缓抽出,才感觉到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亏了我还觉得……你像她。
她倒在了地上,心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是生命流逝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是个简单、朴实、善良的女子。他冷笑着。除了身体的痛楚,她还感到了被他误解的愤怒与羞耻。
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既没有他的权力,也没有淑贞的法力。更可笑的是,天神适才便降临在她眼前,竟也没有救她。就像这宫里被他无端折磨至死的许多宫女,天神没有救她们。而眼前这个恶魔,竟还在责怪她不够善良。
忽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何淑贞看见皇帝砍伤无辜之人时,会咯咯发笑。
她也想笑。笑这天地的不公。
这时,她感觉到眼中似有精光一闪。她死了,但是她好像又活了。她眼前的世界比适才灰暗了好几个度,灯光却更加妖异、烁目。
她从地上站起,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他回身离去,好似完全看不见她。
她知道,她也变成了鬼。
站在原地,她目送着他离去,感觉到心中也有难解的积郁,愤怒,及对他的怨恨。
但她仍然犹豫着。她还是不知道,她是否该做另一个淑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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