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r. Guo
1．48小时的生死考量
腰腿痛好几年了，一直认为是老年性退化没当回事。最近半年疼痛变得严重，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去看了家庭医生。年前做了骨骼X光检查，还顺便做了乳腺钼靶。护士告诉我，如果检查结果有异常，医生会给你打电话。
这天晚上，睡眠中被痛惊醒，不禁想起了父亲。他就是因为关节痛，检查发现是癌症转移到骨骼，已经晚期不治。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难道是……这几天就怕电话铃声。
俗话说，怕啥来啥。年三十这天，电话响起来，“铃铃铃”的声音有点瘆人。
果然，是医生诊所打来的，"你的检查有问题，请尽快来看医生。" 咔嚓，随着电话切断，我的心像水井里的桶“噌”地吊了起来。我把电话又打了过去："请问我是什么病?"
“你需要和医生谈，约个时间吧。医生最近度假，3月5日回来。那就约到3月5号。”
放下电话，我琢磨起来：现在最痛的是髋关节部位，应该是髋或股骨出了问题。根据自己的医学知识，大概有三种可能：股骨头坏死、脊柱炎、骨癌。先考虑"股骨头坏死"，治疗方案置换人工关节；接着考虑"脊柱炎"，这个病目前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病情发展最坏会瘫痪。然后，使了几次劲，都没敢去想骨癌，知道想了也没用。索性不想了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刚躺下，电话铃又响了。谁呀？这么晚，拿起电话，又是诊所。
"请问，你预定了3月5日的看医生是吗？"
"是的。"
"不行，时间太久，请你尽快早点来吧。"
"医生不是3月5日才休假回来吗？"
"是，但你可以先看其他医生，周日下午过来吧。"
咔嚓，这下心不是像吊水桶了，而是咚咚咚地跳得喘不过气来。什么情况？干嘛这么晚了还来电话？而且要尽快看医生！
自此眼睛没有合上，想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应该呀，我学医，又是运动员，平时也很注意饮食和养生，性格大咧咧不计事。唯一不好的就是经常熬夜。然后，又想起了爸爸的骨癌。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出门，晴空万里，给蓝天拍了照。
6点半时来到实习的养老院，见到老师，先是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热烈地拥抱她，说："这半年和您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她笑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也是。”她说道。
上午的工作是为老人们清洗、更衣。今天我特意给一位西洋老人选了一个大红袄，过新年图个喜庆，虽然西人不过春节。然后又给一位日本老婆婆用日文讲了一会儿故事；另一位老人平日排便困难，经常骂人，我有些怕她。今天帮她如厕时，我手舞着毛巾，给她跳了一段《白毛女扎红头绳》，她坐在马桶上开心地哈哈大笑。在饭厅喂饭时，我望望坐在四周的老人们，满怀深情：虽然他们大都是八、九十岁。生死，有些已浑然不知，眼神空灵。但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脸上洒满微笑。不知道下周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不禁泛起了泪花。
初二，是给学生上中文课。极耐心地一遍一遍讲解，给他们介绍蒙古大草原、给他们唱歌、陪他们看了一会儿电影《活着》。然后，毫不留情地拿出纸笔让他们考试，题出得很难！
下课出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太阳。那天天很晴，也很冷。
回到家躺在床上，开始想：我还有多长时间？一年？几个月？一个月？对，最起码也应该有一个月吧？
想想岁月如风，仰仗着命运之手，把我像一片叶子似的从东吹到北，从南又飘到西。当初自己带着三千加元来到温哥华，现在已经快乐地生活了两年。生与死，都是上天给予的恩惠，我已没有了遗憾。
孩子都已长大成家立业。今年女儿要生宝宝，儿子要办婚礼，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心爱的孩子们。母亲已年老体弱，一直的心愿就是把她老人家接到身边，让她看看世界，这些年一直为此而努力着。
有些情义，还没有还；和朋友的约定，还没有走成；法国的小镇、日本的北海道，希腊的爱琴岛，都还没有去。然后一遍一遍问自己，这一个月，我要怎么过？生命中的那些悲欢过往，处处惊艳，时时动容。只可惜当时未能记录成文，哪知感觉一瞬而过，时空转换，也就水波不兴。好在相集里还留有平凡岁月中的心灵足迹，让我回首再望天涯。
晚上，初中同学约我一起过年。四十多年的老友相聚，杯里满是回忆。岁月，无比轻柔地一抹，就见证了我们的山水朝夕，世事沧桑。看着他们渐白的发，想着他们年幼时的面庞和表情，不禁笑出了声。多好啊，人生！那晚，讲了好多话，笑了好多次；我们虽然一生风风雨雨、辛辛苦苦，但现在，这些淡然自在的人生滋味，在生命中发酵，越饮越甘醇，纵一生云水漂泊，亦可淡若清风，感觉自己是最幸运的人。
那晚，没有泪水。那晚，雪下得很大。
初三是周日，像平常一样吃了早餐后，出了门。从地铁到巴士，车厢的座位很空，但我没有坐下。一路挺胸阔步来到诊所，微笑着和护士报了到。等着医生，就像犯人在等着判刑。奇怪，不知为什么心情却异乎寻常地镇静。
一会儿，医生进来，"你的乳腺钼靶检查结果有问题，需要做进一步检测。"
“什么？乳腺？那，我的髋关节痛—”我眨眨眼。
“脊柱有骨折和腰间盘突出，压迫了神经。脊椎和髋关节有骨性关节炎，其他没有问题。”
我-那什么，髋关节疼的要命，根本没想什么乳腺检查。乳腺，有啥大问题？
几分钟后我出了门。天很蓝，远山的雪景像梦幻一样。我笑了……
2．远方的路，走到了抗癌的岔道上
2016年，我踏上了远方的路。一个人在路上，经受过贫穷潦倒，也享受过幸福时光；体验了打工的辛勤，也获得过学习的喜乐。远方的路，有疲倦至极、也有兴致磅礴，有高山流水、也有泥泞坎坷。可没想到走了二年，却走到了抗癌的岔道上。
......
乳腺复查约到2月23日。先做了钼靶，接着又做B超。检查后医生对着片子左看右看，对我说：“有一个肿物，但我看问题不大，为了确保没事，建议你做活检。”
活检约到三周以后的3月16号，在北温狮门医院进行。乳腺肿瘤毕竟不是小事，我这个学医出身的人也有些忐忑不安。学校的老师看我一个人孤独无助，提出陪我一起去。活检过程倒是不复杂，在诊疗床上等了十几分钟，一个年轻帅气的病理医生走过来，先打了麻药，又简单介绍了操作过程，并同意让老师坐在我身边。帅哥用探针在乳腺的肿物部位打了5个探孔，取出组织。老师则温柔的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话转移我的注意力。不到十分钟，活检完成，没有疼痛感，也没有紧张情绪。这时就体会到，当你生病体弱时，身旁的一只手，会给你带来多么大的安慰。
医生说一周之后可以出结果，还是那样，如果有事，家庭医生会打电话。
女儿先打来了电话，说3月24日是她的预产期，我想到了那只手。生孩子在女儿一生中是个大事，这时她也需要妈妈的一双手。19日，在乳腺活检的第三天，我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3月27日，女儿顺利地生下了她的女儿。我出了产房一看，三个来自加拿大医生的未接来电！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呛了，有点喘不过气来......
女儿女婿沉浸在有娃的喜悦和忙碌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笑脸，怎么忍心给他们添麻烦，没敢告诉他们我的病情。望望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的女儿女婿和小外孙，我强忍住泪水，只身登上了回加拿大的飞机。
3月30日，下了飞机直奔诊所。见到医生后，她第一句话就直接扔给我："告诉你坏消息，乳腺癌，已经是中期！"
家庭医生给我约了专科，地点在本拿比，而我住北温。自己还没有买车养车的经济能力，交通只能靠公交，汽车、天车、有时还得坐船、走路。好在温哥华的交通还算便利，心里想，权当市内旅游吧。
三天后来到一个小小的诊所，等了30分钟左右，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白人男性扛了一辆自行车推门进来，他就是外科医生。我们交谈了病史，他介绍了几个治疗方案后，给我预约了手术前所需的血检和B超检查，并需要肿瘤科和内科医生的会诊。
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当即去实验室做了血检，可B超预约到5月4号，是一个多月之后。在国内人们抱怨看病做检查要楼上楼下跑半天。可没想到，在加拿大做个简单的B超，要等上一个月。而我是一个癌症病人，需要尽快手术，时间就是生命！
和实验室的人员强调了病情，问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是否能提前一点，因为还等着做手术，可她一点也不通融。
不行，不能等！从检验室出来，我望着瓦蓝的天空，坐在街头的台阶上，托着下巴发愁。忽然想起，要不求助一下外科诊所碰碰运气？不一会儿外科诊所的小助理就回了电话，把5月4号的B超生生改成了4月6号，提前了28天！在千恩万谢的同时又想到：都说国内看病找关系，难道说加拿大看病也要关系？
好，这件事搞定，等着另外两个科的医生会诊后，就可以决定手术时间了。
按照预约，先到本拿比医院的癌症中心看了肿瘤科医生，他问了病史，为了进一步确定癌肿的来源部位和有无转移，给我预约了骨扫描和肺CT检查。他提到，现在关键是尽快手术，这些检查都不影响手术时间，可以在手术后进行，主要是为我的后续治疗提供信息。然后见了内科医生，他的目的是确认我没有心肺、血压等问题以保证手术的安全。
两个医生会诊后，我回到了外科医生那里。他很轻松地说：好了，手术确定局部切除肿瘤，日子定在5月15日，有关术前的准备事宜，护士会打电话通知你。
虽然手术日期距离癌症诊断已过去两个多月，也罢，手术日子定了，心也就踏实了。其实这段时间心情很平静，我清楚加拿大医疗的等待制度，也理解医生需要准备时间。自己也可以在这段期间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做些调理。
5月9号是做骨扫描的日子。检查师是个中国小姑娘，态度和蔼，手脚麻利，做完后告诉我，一周之后会把结果报告给相关医生。
做完骨扫描出来后，我想：咦，骨扫描和肺CT是同时预约的，怎么骨扫描都做完了，肺CT还没有收到检查时间的通知？想到正好是同一个医院，我就快步返回CT室。接待员很和蔼地说马上帮我查查，结果却让人大惊失色：肺CT检查就是在明天！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加拿大做医疗检查都是要等电话通知时间和地点，可我并没有接到通知，而检查却是在明天。如果今天不问，明天岂不是耽误了吗？再约，又要等多长时间？我马上去找了肿瘤科的医生助理，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大概是忘了，低下头赶忙帮我写了预约通知。
出了这事，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外科医生说的15号手术，今天都10号了，怎么也没有收到手术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的通知。莫不是也忘了打电话？
想到这，我浑身一激灵，急忙朝外科诊所奔去。气喘吁吁地见到医生助理后，我态度温柔，谦虚谨慎地说："我有本月15号的乳腺癌切除手术，可今天10号了也没有收到术前的通知，到哪里去做手术？"说完，我还像小学生一样腼腆地笑了笑，怕她是忘了让她尴尬。但，让我再次大吃一惊的是：医生助手头也没抬，说："15号手术不做了！"
不做了？我听了腿发软，差点蹲了下去：我上班的假也请了，手术接送的车也定了，鸡呀牛啊肉也买了，高中同学小梅也买好机票来看我了……，您说不做就不做啦？！
一问原因，原来是预定的那家医院条件不够好，不能承担手术，要换个医院重新预约。老天！医院的条件不是今天才不好的吧？您能不能早点告诉我？您能不能早点换个医院？
从诊断乳腺癌中期，至今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考虑到朋友们都忙，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从北温到本拿比，跨三个区来回要坐三、四个小时的公交车。风里雨里，一个人扛着背包踏上了艰难的抗癌之路。背包里是一瓶水和一摞癌症病历；累了，街头台阶坐一会；饿了，揪出面包啃一口；有时天没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疲倦到无法迈步、身体摇摇欲坠。这些都能抗，可抗不住的是，癌症，时间耽误不起啊！
3．术前准备
终于，5月15号（本该是手术的时间）外科诊所来了电话，说手术改在6月11日，地点在素里门诊手术中心。我握着电话向医生助理再三确认后，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虽然又推后了将近一个月，但手术时间总算有了着落。
正想着是否应该提前到手术中心熟悉一下，就接到了门诊中心的电话，让我术前一周参加培训。什么培训？以前从没听说过。那天到了中心，跟着护士疑疑惑惑地来到会议室，见里边已经有三、四个病人。
坐下后，进来三个人。一位是护士，她详细地讲述了术前术后的饮食、清洗消毒等注意事项，以及术后护理等的实施方法，还发了抱枕和洗澡用的消毒海绵刷。另一位是物理治疗师，她讲了术后的机能锻炼，测定了每个患者从手指到上臂的围度；再有一位是个社会工作者，讲述了一些有关福利的事宜。
这时我才明白，与国内不一样，在这里做手术是不住院的。做完手术麻醉醒来后就回家，所有的术前和术后的护理都是患者在家里自行实施。这省了医院多少事啊！但这个培训，确实让作为患者的我了解到护理方面的一些事项，懂得了乳腺癌手术后如何进行自我恢复而不是傻傻地全靠护士的操作。
4．手术之日
2018年6月12日，是个晴天。窗外翠绿，有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地飞过，一切都显得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我睁开眼睛，没有像平时一睁眼就抓旁边的手机，而是用心地抚摸了我的床，会心一笑。接着，眼一闭，一行热泪，化成枕头上深色的水渍……
昨晚按照医院的嘱咐用氯已定消毒了全身。躺下后还是不放心，又拿出医嘱一一对照，发现医嘱上要求术前一天要更换床上用品，又爬起来换了床单被套。新洗的被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我忽然有些鼻子发酸。摩挲着陪我多年的小木床，又看了看衣柜。为数不多的衣裤整齐地悬挂在那里，好像争宠着等候主人的穿戴。突然想起在遗嘱里没有写到衣物，但这些衣物谁会要呢？在温哥华我无房无车，再想想还有什么东西可值得送人？就这么想来想去，时间也就到了清晨。
起床后，用药水认真漱了口，再检查一遍需要带的东西，然后把钱包轻轻地放在让梅能容易找到的地方。最后，回头又望了望我每天生活的房间......
车开了出来，我抬起头，意外发现多日的连阴雨，今天却是个大晴天。多么蓝的天啊，大朵的白云漂浮翻滚，仿佛上演着一幕幕精彩的戏剧。我冲着太阳笑了笑，想想如果今天融化在蓝天里，也是那么美好的一天。
到医院时，初中同学涛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今天来陪我，还兼做翻译。报到后，先是又做了一遍钼靶和B超染色定位，接着，就是等着手术了。
奇怪，刚才在路上的感觉全然没有了，思绪好像停止了活动，只是平静地坐着，心不烦意不乱。梅在国内是医生，对国外的医院大有兴趣，她一会给我拍照，一会又到处走走。我和她开玩笑说，这里是禁止拍照的，当心人家骂你！有了她，倒是一点都不寂寞。
中午12点，护士给我输了液体。不一会儿，手术医生和麻醉师也出现了，他们和我交谈了手术的操作过程。梅担心，医生护士废话太多会让我很累。而我却认为，正是与医护人员的交流让我心里有了底，消除了一些紧张情绪。
进入手术间的时刻到了，围坐在我床边的梅和涛，都站起了身。他们没有讲话，轻轻迈着脚步默默地护送着我。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怕自己止不住泪水。想到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心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走到手术室、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猛然回头望去，就像望着一个生的世界。好像这手术门，就是一扇生死之门。它一关上，就会生死两隔……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久，恍如隔世一样听到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我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想：我在哪里？难道是在天堂？突然记起我应该是来做手术的，做了吗？然后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它们是在我的腿边。又用手摸了一下腿，有感觉！这时，我清楚地听到有人轻声地问：疼不疼？
我明白了，我做完了手术，我又回到了人间！
5．后记：肿瘤伴我共成长
多年的医学研究让我认识到，健康与疾病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无论是先天残疾，还是后天的病弱，都会不可预知地降临到任何人的头上。关键是，抵御和战胜疾病的希望在哪里？
我想，生命质量不仅仅依靠于肉体的健康。诚然，肉体是脆弱的，健康的破损会带来生活不便和痛苦。但是，我们更有一个不易破损的内在灵魂。这个灵魂不是由表象物质所组成，也不应轻易被摧毁。一切能够致残肉体的因素，都不一定能致残我们的内在生命。同样，虽然控制不了致病因素的作用，我们却是可以选择生活方式的主人。不管遭遇如何，都应当以你尊重的方式，完整地生活。
我是预防医学专家，理应会对自己的日常生活习惯赋予很大的关注。精神健康、营养搭配、运动锻炼等等，我都精心思考，按照科学方法去计划和执行。但是，上帝之手在现象世界里，摆弄着芸芸众生。我患了癌症，不管是与死神不期而遇或者侥幸逃生，算是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些非常的经历都可以作为成长的契机，与潜伏在身边的疾病形成一种合宜的态度，不回避、共生存。把它当作一位人生导师，时时刻刻提醒我轻松看待生活，思索人生方向，力所能及做事。这样，就会把致人毁灭的痛苦，变成促人珍惜生命、尽享快乐的无穷力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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