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族》读后
罗伊·克里夫特说:“我爱你,不光因为你的样子,还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世间有无数种深情的告白,但“小瘦丫头儿”是我听过最动容的一句。无恭维,无伪饰,一个口拙人最真切质朴的表达方式。迟子建说:“被辛酸浸淫着的幸福,一定像撒满晨露的蓓蕾一样让人心动。”一种悲天悯人的宗教式情怀抚慰着一双受挫的心灵,《将军族》男女主人公虽历经磨难,却能超越绝望,心存爱与牺牲的人性光辉。那些接踵而至的磨难似乎只是为了印证这受难的幸福。他们的肉身虽难逃泥沼,但他们的精神却是超凡脱俗的。
只轻声念着陈映真小说集的目录,我在寻求最令我动容的篇目,于是就有了这篇文字。初读《将军族》是奔着它的名字去的,一个大家族,裹粮坐甲,浴血奋战?我尽量使自己的异想天开发挥到淋漓尽致,读着读着忽发觉自己的狭隘,读着读着心也触了礁似的往下沉。
陈映真的《将军族》,无奈阴郁感若成千上万只乌鸦点点袭来。一个鳏夫,一个妓女,在各自经历灰败人生后再度重逢,一种原罪意识强烈地唤醒了小人物的尊严感。“正对,下一辈子吧。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他们选择死亡来救赎,来超越,卑微的神圣,卑微的高洁。
死亡本身带有极悲属性,但在陈映真笔下却不是绝对的绝望。虽酝酿着悲恸忧郁的气氛、无可消解的无助,却还暗含心灵解放与抚慰伤痕之感。陈映真设置的死亡结局,终止了主人公在苦难中悲戚的挣扎,抹杀了他们堕落的可能,变相消解了纠结的矛盾,同时也为他们保留住生命最后的尊严。《将军族》中双双赴死的“三角脸”和《小瘦丫头》,他们看似自我毁灭的举动,无形中却都表现出如同“重生”般的震撼。肉体可以死亡和泯灭,而精神与信念却永不消弭,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作家变相地批判和对抗现实,对人性尊严和追求的隐隐褒奖。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干枯的小脸,使伊的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儿秃发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死刑的故事。”很丑的伊,很丑的三角脸,在月光碎成鱼鳞的海边,伊会用沙哑鸭声央他唱歌或者讲故事。三角脸会在乡愁里讲一个故事,一个猴子的故事。两个人都有着比卖给马戏团想念森林的猴子的更心酸苦楚的经历,伊会很安静地哭。
在他已经凄凉苍老到如同补补缀缀的旧铜号之际,人生像一只苍蝇兜兜转转绕一圈又飞回来,落到原点。伊再次出现,他还是那句“小瘦丫头儿”,放浪如素的他在长大后的伊面前,才发觉自己老了。正如堕落是痛苦的,更痛苦的是当一个人意识到堕落时,却无比清醒。伊的成长是对他的无声胁迫。“三角脸,我讲个故事你听。”伊又成了猴子。伊接过三角脸的烟,仿佛那是别人的事。
“我对他说:‘我卖笑,不卖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们弄瞎了我的左眼。”他开始沉重,他能做的:潜入伊的房间,将自己的退伍金,三万元存折,放到伊的枕头下。那分量,抵过老生常谈被世人要烂到嘴里等着发酵的三个字。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不行了。”
“下一辈子吧!”他说,“我这副皮囊比你的还要恶臭不堪的。”
一个狂嫖滥赌的独身汉,他不是对伊没有过欲情。这欲情不单是“爱情”二字能阐释的,还有一份父亲对女儿的疼爱,还有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
《孔雀东南飞》里的“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是磐石比坚;
《长恨歌》中的“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是此恨绵绵;
《牡丹亭》下的“死而复生”是至情至深。
那么伊与三角脸,这东方的卡西莫多与爱斯梅拉达,带给我的不是同情,而是震撼,带着崇敬的震撼。
日据时代的文化天窗,光复后的大陆情结,牢狱中的悲愤绝望。错综复杂的文化冲击下,陈映真承受着多重孤独。他曾说:“文学毕竟要给失望的人以希望,给受到耻辱的人以尊严,给挫伤的人以安慰,给绝望的人以一点希望的火星。”语言无法说清的,他用文字做到了。
一句“小瘦丫头儿”,两具不洁的身躯,有同个猴子样的故事。在生存的缝隙里摆脱不掉卑污,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来世如婴儿般纯净上。
“两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军呢!”这是作者安排给他们最好的结局。
结束,或许是一个更好的开始。以终为始的结尾续写了一曲生命之歌,久久萦绕于心,动人心魂。“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而“三角脸”则是“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作者以喜的形式而表现了悲的结局,“笑”这一面对死亡时少有的态度与表情是复杂而深邃的,这里有着最后放纵的味道,既是对能彼此陪伴而脱离人生苦海所感受到一种畅快,又是以挑衅的态度来对抗着世事的无爱与不仁,同样也有着笑声背后所隐含的对于苦难的辛酸,“笑”成为写给死神戏谑的一笔,最终二人的死尸在人群眼中成为“两个人躺着直挺挺的,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军呢”,一语点明题目,成为全篇的点睛之笔,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忽然在人的眼前变得高大而威严,不再是“三角脸”,不再是“小瘦丫头”,结尾的处理充满了对立的形象与概念,一死一生,一始一终,一喜一悲,一庄重一卑微等强烈反差于一瞬完成,实现了生命的涅槃。同时这一系列对立相互之间顺次展开,并且颠覆了人们既有的认知,死为始为喜为庄重,相反生却是终是悲是卑微,我们也可以看出,陈映真并没有将事实的悲剧纯粹的苦难化,陈映真对于苦难的处理,更多地体现出了人性的庄严与厚重的民族自尊感,使人于绝望中产生超越的勇气与信心。
陈映真在反映人物生存困苦、苦难带来绝望的同时,却也自始至终为读者呈现和挖掘人世美好、人性善良的光芒。无论在多么黑暗的深渊里,他依然把人性的美好写到了极致。每一个人物,都有一种功德圆满、释然而归的错觉。那些饱受苦难的心灵始终都充盈这纯洁善美的白光,包含人性的美好与尊严,与黑暗压抑的现实形成鲜明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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