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抹泪收拾着堆砌在院子里的凌乱物什,盘算着怎么把它们全都装进卡车。
司机王老五在门口不耐烦地拍着汽笛,大声地喊:该扔的东西就扔了吧,搬了新家这些就都没用了!
儿子李小二说:爹,搬了家这些老古董还有啥用,不如就撇下吧!
老李头想抽儿子一巴掌,但刚举起手就僵住了。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些物什离开了这里就没了用处,可这些物什是他一辈子的光景啊,它们每一件上面都隐藏着关于他的一段故事。想当年他就是靠着这一套家伙在生产队里扬名立万的。
他摸着那柄镢把,立即就生了无限的精神。他把着那架犁,就有耕种的冲动。他俨然又成了当年的农业英雄。
司机王老五又在催促,他从沉思的往事中醒来,哎了一声。
那青春燃烧的岁月啊,从此永别了!他焕发的神情渐渐黯淡下去,就像天边渐渐坠落的夕阳。
离开了这里,他似乎就成了离开泥土的玉米颗子,没了生气。
哎!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儿子让搬,那就搬吧。
他终于下定决心撇下这些农具。
他找来一张缝满补丁的花蓬纸覆在这些宝贝上面,并找了几杆柱子压在上面,似乎放心了许多,脸上泛起微笑。
他扑了扑身上的灰土,对着这几孔砖窑,作最后的挥手。
眼神突然移到窑眉,他传说中的老祖父挥笔书写的“李府”二字依旧赫然。
这曾代表他家黄金时代的石匾,他真想把它从砖墙里撬出来。可撬出来,这老宅也就不再是老宅了,要走就给它留一个完整的遗址吧。再说,这块匾额已经与现世格格不入,又哪里去安放它呢!
他依稀记得大奶奶提起这石匾的历史。
石匾的字是他老祖父题的。他祖父四十多岁中了光绪朝的举人。老祖父说,这举人家也该换个样子。
于是,村里便有了第一家砖瓦窑。拱顶合龙时,老祖父大宴宾客。一个宾客说,该在正窑上镶上块石匾,才像书香世家。
老祖父询问该找谁题字,众人都恭维他得了举人的儿子。举人儿子说,还是要爹写,才镇得住这五孔大窑。
老祖父是村子里公认最会写字的人。于是也不再推辞,提了大笔即兴挥毫,便有了这李府这块大匾。
举人请了县里最富盛名的谢石匠给石匾錾刻、老秀才苏若兰着丹。
可李府的荣耀并未能长久保持。十年后,老祖爷过世,这举人老爷即开始吸食鸦片,还娶了小老婆。
人说,他祖父的一生是没落的一生。
大清亡那年,村民纷纷剪了辫子。见了他的面依然客气地喊他举人老爷。
这往日让他得意的称谓那年却让他恐慌。他听说南方的长毛见了大清的辫子就要革命。他于是也剪了辫子。可这称谓却没能禁得,鸦片也没能禁得。
中原大战那年,他大儿子跟着阎锡山打仗,死在了战场上。后来,蒋阎媾和,举人老爷得了抚慰金一千洋银,但很快死了,剩下大夫人、姨太太和姨太太初学走路的小儿子,也就是老李头的亲爹。
大夫人说,这钱是他儿的命换的,不给老李头的爹、奶花。这姨太太凭了风华月貌,跟了一名湖南籍的副官跑了,卷走了所有的银元首饰。
大夫人气得大骂,可也难以挽回。她真想掐死这个小儿子,可小儿子见了她就大奶奶大奶奶的喊,她下不了手。想想,她已经五十了,以后还得指靠这小儿子给她养老送终。
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带这小儿子,供他上学,给他娶妻。可办喜事的第二天晚上,小儿子逃去当了红军的兵。
小儿子只回过几次家,便没了音信。小儿媳竟有了喜,可她就像小儿子的妈一样,扔下儿子便走了,后来嫁了谢石匠的孙子。
大太太看着刚满月的孙子,彻底灰了心。她叹,真是什么样的母什么样的媳,都是报应啊。
红军知道了她家的情况,就时不时地送了米面来。老李头八岁时,大太太病死。红军埋了大太太,找了谢石匠的孙子媳妇儿做工作,老李头的娘不肯认这个儿,老李头也不认这个娘。谢石匠的孙子过意不去,免费给大太太刻了一块墓碑,从此两家扯平,不再相干。
老李头人小志气大。一边识字,一边下田,人见其可怜多相资助,政府也不时接济。农业学大寨时,他成了全区的劳动英雄。
后来,他儿子偷偷拎了一篮鸡蛋换粮票,他被拉出去批斗,儿子犯法老子顶罪。他被定性为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可他明明是社会主义农业学大寨的英雄,这让他哭笑不得。他骂他的儿子。村里人说,这么好的爹,养了不成器的儿。
再后来,人们不笑他儿,笑爹。
日子红红火火,呼儿嘿呦就走到了当下。老李头七十有几,儿子年过半百。
儿子在城里开了工厂,老子在村里独守五孔大窑。
这不可一世的举人府第,如今在村子里人看来竟充满了土里土气。
家家都建了平房,老李头说,还是窑洞好。村里人说,儿子那么有钱,还让爹住窑洞。儿子说,爹老了去城里享福吧。爹不去,儿不依。
儿子要秘书派人开车队接老爹,老李头说如果儿敢那样,他死也不去。
老李头去镇上找了拉货的王老五,砍了半天的价。
卡车发动,竟没载一件物什。
司机王老五惊讶地望着老李头:不搬家了!
老李头说:搬,把我这一身老骨头搬到城里去!
儿子和老子坐在车斗里,看着村子里的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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