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抽屉里取出那两封信和包着指头的手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我疑心我听错了,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已经失焦,重复道:“谢谢。”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诛心之言,那我要把这句“谢谢”排进前三。饶是我也很难再维持一副冷漠的表情。
“为什么?”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我问她了。
她缓缓张口,但已经发不出声音,我从她的唇上读到两个字:“风,景。”
那是她对自己,最美好的一个梦吧。
我初见她时,觉得她像个小丑;我送别她时,觉得她像个圣人。再见,栾瑾,你是这秦宫里我难以忘怀的风景。
我曾厌恶她,但也同情她,尽管,那是一种对蝼蚁般的同情。
得到我毫无价值的同情和理解,毫无价值的鼓励和祝福,并不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十四年前的今天,她最重要的人给了她生命,十四年后的同一天,她另一个重要的人带走了她的生命。
十四岁,真的很年轻啊。
也许我做错了,至少很过分。我很少这么想,上一次觉得愧疚,还是巨子去世的时候。
“……不客气。再见。”我回答道,也不知她是否还能听到。我带着信和手帕,离开了荷风馆。路过荷苑时去看了一眼,已是荷枯叶残。
信是我口述,玉泉宫的一个细作写的,说是细作,其实是死间,交代了受许妃指使送威胁信的事,就服毒自尽了。
那根指头是谁的我不知道,也从来不问这些事情。
虽然许妃也申辩,她就是要威胁也不会留下证据,但是处处死无对证,又有什么办法。最后逼得她也只能说:“如果陛下不信,臣妾可以以死明志。”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皇帝:“胡亥的阿嬷要以死明志,陈妃在冷宫自缢,元美人、栾少使,现在连你也要自尽,你们是一个个跑来朕的皇宫自尽的吗?!”
虽然这么想很不地道,特别是在这一堆事情基本都跟我有关的情况下,但是皇帝一向威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真的有点想笑。
不过我马上反思:最近死无对证的事情做的太多,陛下都要起疑心了,以后尽量避免。
陛下的下一句话马上把这个“避免”变成了“禁止”:“以后宫人自戮,按诅咒国运治罪,满门抄斩。”
许妃被废为庶人,终生禁足玉泉宫,膝下儿女分散到各宫嫔妃处。
宫里一连出了许多乱子,空缺就多了。我在烟暖阁和白露轩犹豫良久,还是把子鸢安排进了晞夫人的白露轩。我当初对子鸢说,三年之内,没有公子能够再母凭子贵,竟只用了一年多就实现了,就算加上铺垫的时间,也是不到两年。
我要求的中立派,也不是和稀泥,而是钢丝上的平衡。晞夫人虽然多病,但是稳稳当当地养着二公子将闾,这是楚系势力和秦国王室之间最重要的平衡点。
腊梅则进了孙夫人烟暖阁,陈妃、许妃相继倒台,但郑妃并没有一家独大,甚至被削弱了——也许跟荷风馆里搜出的栾少使给郑妃的亲笔信有关。
虽然这也不是栾景投靠郑妃的铁证,但仅仅理解为病急乱投医,还是有点让人难以信服。那郑妃救助元蘅全家,也未必是单纯的好心。
陛下待郑妃到底不同,也或许是累了,并没有计较什么,只是让孙夫人接替许昭雁,一并兼管后宫。
但孙夫人也未必被信任:十公主住在烟暖阁的时候差点溺死,连带后来的口供也让人不放心。
所以后宫总体是有些萧条的,这种景象到后来也没有改善。
对于陈妃和许妃,我没有丝毫愧疚。陈妃害死了兰夫人,跟羋夫人的死也脱不了干系。许妃的手也不干净。
但是郑妃确实是个通达善良的人,尽管这种善良有时候有些不合时宜。
就像我说过的,一个人的善恶是有限的,所以我始终没有动过郑妃,她是个好人,还是我的主子。所以对于她,就只是削弱而已。
现在想想,元蘅和栾瑾又有什么错呢?除去那次害我,她们不过是愚昧了些,妒忌了些,又没什么原则,所以才做了我的棋子。她们的错,也许是和我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很多人说我是灾星降世,我在想,也许他们说的没错。我该把阿姻送出宫去。
我私下跟阿嬷说起此事。当年阿兰卓进宫的时候已经二十岁,阿姻现在十四岁,又随父不随母,所以看不出什么,可以后但凡有三分像,就是数不尽的风波。
二来,二叔和二婶是签过和离书的。如今这两段姻缘,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让他们牵扯在一起。何况她娘死在这里,这是个伤心地。
阿嬷深以为然。我便让家里上书,称二叔得了急病,请求放阿姻出宫探望。
风家虽然不在朝中,却是隐藏的重臣。阿姻又是前任长君的独女,风家的请求更是人之常情,陛下便准允了。
我看她不是很开心,还道:“齐相后胜被灭门,二娘是相国之女,家里怕皇帝不放心,把二娘和她的孩子全杀了。你这次回去就是嫡女了。”当然,二叔的忠诚也是陛下爽快放走阿姻的重要原因。
她无话,我看着她收拾行李,里面有件华服从没见过,便随口问道:“这件衣服从没见你穿过。”
她把衣服叠好收进去:“去年陛下寿宴做的,因为不曾去,所以不曾穿。”
我倒忘了这一茬。原来她也做了一身华服,预备陛下寿宴的时候穿,却只因为我觉得站在扶苏身边太过扎眼,便没有去。
她去开了柜子,我道:“那是我的柜子。”却看她拿出一罐几乎见底的玉颜膏。
我无话可说。这是在训礼堂的时候许妃赏的。因为羋灵打了阿姻耳光,虽然那怨气本来是冲我来的。
后来羋灵让我向阿姻代为致歉,但我自己其实也应该道个歉的。但就像我对栾景说的,我待阿姻,也并不比待她好多少,所以我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开。
她在我身后道:“其实是因为胡亥吧。”
我回头,惊讶看她。
她淡淡道:“怕我留在宫里,和十八世子走的太近。控制一个皇子对你会很有帮助,即便以后被家族质疑,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我首当其冲。”
我问她:“你这样想吗?”
“就像在风家的时候,不想让我和哥哥见面一样。”
我不动声色:“你应该称长君。”
她苦笑:“是啊,就像我应该称你为少主。”
我漠然道:“如果你想反过来,可以接着让人弹劾我。”
她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越过你。”
“可你这么做了。”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
是啊,只因为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的候选人,所以才被推上我的对立面。可那又怎样呢,我当时受到的打击,和造成的一系列恶果,终究无法挽回。
我有些感伤道:“阿姻,我以前是待你很好的。”
“是啊,”她强调,“八岁之前,你一直都待我很好。”
“我只是希望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她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对吗?”
我回应道:“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呢?除了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开心,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她忧郁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总是这样”,我有些怅然。
“在我原谅自己之前,我没有办法原谅任何人。”我从来没有向她袒露过心声,她怔怔看着我,“我有的时候甚至想把巨子的死归咎于你,这样就不用太过自责。”
我淡淡道:“如果你觉得,这个位置,你能做的更好,随时可以弹劾我。这也算是,一种鞭策吧,提醒我自己,如果做的不好,随时会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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